“你都在這裏站了有一個時辰了,能從這晚空裏能看出個聖意來?”
徐懷聽着柳瓊兒的聲音,轉回身見柳瓊兒與王萱二女聯袂而來,苦澀道:“大越好不容易有了這兩三年的喘息之機,卻不想天不假年啊,可歎可恨……”
許蔚病逝嶽陽,徐懷聽史轸勸谏,重視起建繼帝的身體狀況,借東洲寨着手在荊江北岸布下一枚棋子,但怎麽也沒有想到時間會如此短促。
甚至在建繼帝病危的消息傳來之前,徐懷也難得在行轅舉行大宴,慶祝赤扈汗王遇刺身亡一事。
蕭林石的判斷是值得信任的。
赤扈自漠北崛起,征服包括契丹在内、上萬裏方圓的番族胡部,兵鋒之盛,古今中外概莫能擋,也皆在老汗王的統禦之下——
在這個過程中,赤扈人雖說已經建立了完善的軍政體制,但繼承人制度卻是不完善的,至少不能說是沒有争議。
在七月下旬之後,京西、河洛之敵都紛紛收縮了防線。
嶽海樓将颍水以南的兵馬都撤回到颍水以北的許昌、宛城等地,放棄前年好不容易從楚山嘴下争過去的臨颍等地。
曹師雄更是直接放棄汝陽、嵩縣,将防線收縮到萬安山兩側的大谷關、伊阙關。
這意味着赤扈人負責征伐中原的二位宗王兀魯烈、屠哥,随時會率部北還漠北,介入汗位之争。
即便他們不會将十數萬精銳騎兵都帶回漠北去,但至少也會将主力騎兵集結于陰山及燕山以北。
這樣能保證他們在汗位之争中有足夠的話語權,遭遇變故也能及時調遣大軍以爲所用。
至于會不會令秦嶺-淮河一線的戰事有所反複,這顯然不在赤扈二位宗王此時的考慮之内。
對赤扈人來說,就算是放棄中原,也不過隻是丢掉一塊牧馬之地而已,待何況來年還可以發兵再取。
而汗位之得失,卻會影響到他們的子孫百代。
說實話,眼下未嘗不是收複河洛乃至河淮、關陝的良機,然而誰能想到建繼帝會在此時病危,使大越陷入甚至比赤扈更爲兇險的争位漩渦之中?
這令一向内心強大的徐懷,也忍不住發出天意弄人的感慨來。
“趙範此時應該已到遂平了,倘若他連夜趕路,不在遂平住一宿,明日一早就會到舞陽,”柳瓊兒忍不住好奇的問道,“你真要見他?”
“你沒有看懂密诏啊……”徐懷搖頭道。
“我要能看懂密诏,我就把史先生頂替下來給你當長史了,”柳瓊兒抿嘴說道,“我看到行轅之中,可能也就史先生能琢磨出密诏裏的味道來,其他人都是跟我一樣瞎猜……”
柳瓊兒又問王萱:“你揣摩出什麽聖意來了?”
“我也不懂,”王萱攤手道,“不過,密诏沒能寫完,還加蓋玉玺送來楚山,懂或不懂,其實也是夫君一念之間的事情。”
“還有一句話萱妹妹藏着掖着未說,我來說吧,”柳瓊兒說道,“陛下寫到‘鄭氏’時已然不行了,玉玺可能是纓雲公主擅自加上的,纓雲公主對夫君可是信任得很啊!”
“我可沒有這個意思,是姐姐你才這麽想!”王萱連忙否認。
徐懷搖頭苦笑。
這時候侍衛走進來禀報:“史公求見節帥!”
“我就說史先生是隻老狐狸吧,”柳瓊兒抿嘴笑道,“七叔、十七叔等人在場,他有話藏着掖着不說,偏偏這時候單獨跑過來。”
徐懷示意侍衛将史轸請進來。
“兩位夫人也在啊!”史轸走過來看到柳瓊兒、王萱在院中,行禮道。
“不妨礙你們談事情了!”
柳瓊兒拉着王萱待要離開,徐懷說道:“你們不要走,幫我跟史先生沏茶……”
徐懷怕被史轸說得心志動搖,讓柳瓊兒、王萱留在書齋一起說話。
所議乃是絕密,進書齋坐下,王萱準備茶具,柳瓊兒多點了幾支烏桕燭,将室内照得亮堂一些。
“不敢勞煩夫人!”史轸跪坐案後,從王萱手裏接過茶盅。
“趙範明早就會來到舞陽,陛下之密诏沒有寫完,單就字面意思,有太多可以解讀,不能示之也——我想着是不是需要提前準備一份完整的‘密诏’給他看?我的字寫得還不錯,騙過趙範,應該沒有問題,反正也不會叫他有機會拿着‘密诏’細細辯認……”史轸說起此時單獨來見的用意。
“不用這麽麻煩,不給他看不就得了,”徐懷搖頭說道,“密诏示人,還能叫密诏嗎?”
柳瓊兒坐于一旁,胳膊肘頂了王萱一下,笑着說道:“史先生拿話試探徐懷哩,”又跟史轸說道,“史先生留下來陪我們一起用晚餐吧,要不然你說話兜兜轉轉的,徐懷又要餓着肚子被你拖到深夜才能談完事情……”
史轸老臉一紅,飲了一口茶,重新整理思緒說道:
“韓圭未見陛下密诏所書,卻也大體猜到聖意何爲——他剛剛有一封私函送我處,希望我能勸節帥坐觀其變,這是對楚山最爲有利的。豈不說他的建議合不合節帥的心意,但節帥現在應該将他調回行轅了——現在行轅裏的事務太多太雜了,我有些應付不過來。而南蔡那邊雖說事務繁重,卻非沒有替代韓圭的人。”
“……南蔡那邊那就讓姜燮去吧。”徐懷點點頭,同意此時就将韓圭調回行轅。
徐懷原本等南蔡三座大垸及荊江、漢水大堤建設完成之後,再将韓圭調到身邊任用,但誰能想到局勢突然會變得如此錯綜複雜——行轅這邊很多事務也就相應錯綜複雜起來。
特别是史轸平時忙于長史院的政務,徐懷身邊更需要有一個人能随時盯着、檢點錯漏——目前看來,隻有韓圭能勝任。
在這方面,姜燮火候還是不足,今日的密議就沒有讓他參加;姜燮還是需要到州縣鍛煉幾年,等真正成熟起來,再回行轅才能大用。
見徐懷說過姜燮頂替韓圭,以便韓圭能歸行轅任事之後,就關上話匣子,史轸遲疑片晌,最終下定決心說道:
“如果是一封完整的密诏,史轸不會勸阻節帥,但這封密诏,該說的話,陛下卻完全沒有機會寫下來,而陛下的身體恐怕也沒有好轉的可能,節帥斷不能妄自揣測聖意行事、火中取栗啊!”
“你想到了,韓圭未見密诏也想到了,怎麽叫妄自揣測呢?”徐懷反問道。
“可是人心不會這麽想,史書也不會這麽寫!”史轸說道。
“我不跟你争辯了。陛下生死垂危,可能真是救治不了了,我身爲臣子,不能不去建邺見陛下最後一面。到建邺後,我見機行事吧,事情說不定還有轉機!”徐懷說道。
見徐懷主意已定,史轸長歎一口氣,問道:“趙範還見不見了?還是說索性就不見了?”
“我要準備動身前往建邺的事情,不見他了;你跟他見一面吧,畢竟遠道而來,我們不能沒有待客之道,”徐懷說道,“不過,他也應該料到,趕到舞陽未必能見到我——想當初他們視我如豎子,今日可得叫他們知道什麽叫高攀不起!”
見徐懷還有心情說笑,史轸搖頭苦笑道:“我也不再勸了,節帥将姜燮帶去上蔡,換韓圭陪着節帥去建邺吧——我這把骨頭,經不起折騰了,隻能幫節帥留在舞陽打理一些瑣碎之事……”
徐懷點點頭,同意史轸留守舞陽。
“陛下倘若不幸,還請節帥替史轸多祭奠一杯酒,天不假年、人不遂願啊!”史轸感慨道,起身告辭。
徐懷站起身來送史轸出了書齋,轉身見柳瓊兒、王萱皆一臉吃驚、欲言又止的樣子,問道:“你現在知道密诏聖意是什麽了吧?”
“真有如此嚴重?”柳瓊兒問道。
“誰知道,說不定陛下的病情有轉機呢!”徐懷說道。
“我是婦道人家,不懂太多的大道理,但還是覺得史先生說的在理:依從密诏聖意行事,實在是有點火中取栗了……”柳瓊兒說道。
“你們夫君可是當世英傑,豈會爲一點麻煩就束手束腳呢?”徐懷站起來,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