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令旗幹脆利落的揮下,在沒有什麽溫度的太陽照耀下,操炮手再一次遵從命令,整齊劃一的扳動機括,填以鐵塊進行配重的懸箱随即從堅固的門架上砸落下來。
炮梢受巨大的下沖力拽動,幾乎在眨眼間就在“吱啞”巨響中彎曲如弓,下一刻梢尾猛烈的上甩。
三十六架西域石炮幾乎同一時間将數百枚大小泥丸彈,往盤龍寨抛砸過去,在半空發出有如寒風凜冽的呼嘯聲。
蔣昂手持鐵盾站在寨牆,看到這一幕睚眦欲裂。
不,這不是他預想的攻城拔寨。
他預想的攻城拔寨,楚山軍應該派出成百上千的兵卒,扛着雲梯沖到寨牆前,然後不計傷亡的拿着刀盾,頂着他們不斷從寨牆砸下的滾石擂木以及燒熱的沸油往上沖,然後僅有少量楚山軍沖到寨牆上,跟他們厮殺成一團。
現在呢,楚山軍自清晨起就陸續推進到盤龍寨前,非但沒有附城強攻,有數以百計的盾車、洞屋車等戰械環護盾陣還不夠,還不斷将後方運過來的大木樁、鐵線,在寨牆前、在臨近湖灣的灘地上,修建防護網,開挖淺壕,夯築土牆,之後就是西域石炮持續不斷的轟砸……
這不是蔣昂預想的攻城拔寨,範宗奇卻是神情冷峻的看着這一切。
即便賊軍看上去并沒有出寨反攻的能力,目前主要依賴小型舟船改造的戰船從湖灣以及還沒有徹底封鎖起來的河汊逼近過來襲擾,作用有限,但範宗奇還是不敢有絲毫懈怠,不斷下令加強前陣及側翼的防禦,保障西域石炮的發射以及後方泥丸彈等物資的運輸不受幹擾。
不得不承認,西域石炮對當世攻城作戰的提升是極其恐怖的。
西域石炮第一次兇焰畢露,便是汝陽失陷、楊麟壯烈戰死。
在淮南會戰之前,淮王府軍苦心經營壽春城兩年,修造、加強内外城垣,但面對赤扈兵馬的圍攻,淮王府軍以六萬精銳、十數萬民壯守禦城池,最終死傷七萬餘衆,才勉強守住城池未失。
甚至在颍水故道兩岸戰場上,楚山軍面對京西敵軍将西域石炮投入戰場,也吃虧不小。
西域石炮所需要的操作人手以及空間都大幅縮減,在保證抵前戰陣抵擋反攻的堅固程度不被削弱的情況下,相比較傳統的投石機,西域石炮可以多部署三四倍的數量。
兼之西域石炮投擲石彈的穩定性、精準性都要遠高過傳統的投石機。
粗粗估算,西域石炮的問世,對傳統城牆防禦體系的攻擊力度,相比較傳統的投石機,要提高八到十倍左右。
西域石炮用于城池防禦,也要遠優于傳統的投石機。
針對于此,在京西敵軍率先将西域石炮投入戰場之後,徐懷除了下令軍械監立即仿造出一批西域石炮應急外,還要求軍械監持續不斷的研制更堅固耐用、機動性更強的戰械。
此時以四到六架爲一組,在盤龍寨前所部署的這批石炮,便是楚山軍械監這一年多結合楚山的冶煉鍛造工藝所造。
除了彈韌度要求極高的炮梢外,楚山新造的石炮,主體結構基本上都用角鐵或工字鐵替代;西域石炮也是平時預制成不同的構件,在運抵戰場後再進行鉚接、組裝,以達到快速運輸、快速部署的目的。
相比較石彈,簡單燒制而得的泥丸彈制備更爲快速、成本更爲低廉。
楚山南蔡兵馬趁夜掃蕩盤龍寨外的哨寨,切斷河巷,鋪設浮橋棧道,除了數千人馬簇擁大批戰械推進到盤龍寨擺開陣列外,還動用上百輛牛車将成千上萬的泥丸彈,源源不斷的從後方運抵戰場。
洞荊賊軍盤據涢水入盤龍湖的河口灘地,在舊有五座漁寨的基礎上,也是用盡心思、手段修建盤龍寨,栅牆夾土夯築,高逾兩丈,開挖寬逾四五丈的濠溝,将西側湖灣與東側的涢水河道連接起來,戰船可以直接駛入寨前濠溝,背倚寨牆作戰;加了加強防禦,每隔四五十步還修建箭樓戰棚。
不過,盤龍寨并沒能脫離傳統的城池防禦體系,在強大的楚山軍戰陣之前,卻又不具備出寨反擊的能力,看似堅固的寨牆以及三十多座箭樓、戰棚,以及部署在寨前濠溝之中的戰船,不過是西域石炮的活靶子而已。
楚山很早就将火油罐用于實戰,但近年來在京西、河洛之敵的對峙中,卻又很少使用。
主要是手擲火油罐距離有限,在對付前陣防備堅密的敵軍,在前陣配備火油罐作用有限,一旦被敵軍反擊殺入前陣,大量儲備的火油罐反而成爲誘發己陣混亂的不穩定因素。
不過,傳統的投石機穩定性、精準性再差,利用投石機将火油罐等引火物投擲到敵城之内縱火,在當世也是傳統技藝了。
而西域石炮用于投擲火油罐則有着更大的優勢。
将箭樓、戰棚以及停泊于寨前濠溝之中的舟船統統摧毀之後,一部分西域石炮前移,持續不斷的将數以千計的火油罐投入盤龍寨中。
入夜之後,内部建築以木棚茅屋爲主的盤龍寨就陷入熊熊燃燒的一片火海之中;即便是身在南蔡城,也能看見那仿佛夜色被點燃起來的沖天焰色,将夜空之上的明月都襯得黯淡無光。
“還真是欺負人啊……”
南蔡城牆之上還沒有來得及建造附近防禦建築,光秃秃沒有遮攔,左右點起一堆堆篝火照明,徐武坤眺望陷入火海之上的盤龍寨,笑着說道。
雖說盤龍寨中擁擠大量的婦孺老弱,但慈不掌兵,生死厮殺之際更不容留情。
當然了,盤龍寨如此不堪一擊,也讓衆人感到索然無味就是了。
這時候有信使從戰場馳來,下馬走到城牆前禀報:
“啓禀節帥,前鋒兵馬已經殺入盤龍寨中,賊軍抵抗甚微,範軍侯以爲賊軍随時會逃竄進盤龍湖,水軍戰船入夜之後已經往預定水域駛去……”
徐懷微微颔首,跟信使說道:
“傳令範宗奇,攻下盤龍寨後,要好好約束将卒不得多造殺戮,寨中多爲貧困人家,迫于生計而從賊,非大奸大惡之人,要許他們改過自新;婦孺老弱也都需要妥善安置……”
待信使再度跨上馬背,馳入沉沉夜色之中,徐懷轉過身,跟盧雄說道:“我可能等不到拿下梅|津、浔渎兩寨就要攜萱兒回舞陽了,盧爺随我們一起回舞陽吧——赤扈人全面占領西夏的時機已經成熟,黨項人抵擋不住赤扈人,快則一年,遲則兩三年,淮上就會迎來更殘酷的惡仗,盧爺你也不想再袖手旁觀吧?”
“都說人生七十古來稀,我這筋骨也就能再支撐兩三年。老朽之身,即便不想袖手旁觀,又能如何?”盧雄苦笑道。
“武士齋舍雖說是傳習作戰之法爲主,但刀槍拳術教習還是要有的。”徐懷說道。
“盧爺爺,你便去舞陽吧!”王萱拽住盧雄的衣袖哀求道。
“好咧,不要再拽了,袖子都要拽破了!”盧雄點頭笑道。
徐懷看向趙橫等人,問道:“你們都随我們去淮上吧,到時候有什麽想法盡可說來……”
趙橫等人乃是王禀出任京畿四壁防禦使時,汴梁禁軍出身、決意追随左右的将卒,王禀病逝後,他們對朝廷失望、無意重歸營伍,與盧雄護送王禀棺柩歸鄉安葬,就一直追随在王萱身邊。
徐懷與王萱成婚,還将盧雄接到舞陽去,當然也要将趙橫等人及家小都帶到舞陽定居。
“遵徐侯令。”趙橫等人說道。
…………
…………
盤龍寨中建築以棚舍茅屋爲主,火勢蔓延開來,根本就沒有辦法撲滅,不知道多少人葬身火海、溺水而亡,除了混亂還是混亂。
蔣昂心裏再不甘,也隻能狠狽的登船,從南側打開的水門,逃往盤龍湖中。
洞荊聯軍發迹于洞庭湖中,橫行荊江之上,又聯絡千汊浦内的漁民船戶攻略鄉野——雖說他們沒有什麽大型堅固的戰船,但漁船木筏卻是不缺的。
在盤龍寨陷入一片火海之後,胡蕩舟等人認識到無力抵擋楚山軍的進攻,慌亂從水門逃入盤龍湖中,其他賊衆也都争船搶舟逃離盤龍寨。
蔣昂逃入盤龍湖中,不知道胡蕩舟、田儒生身在何處,左右亂糟糟一團,甚至不少舟船沖撞在一起——好在蔣昂所乘乃是一艘正式的排槳戰船,槳手都有過嚴苛的操練,很快從混亂的船群之中沖了出來。
蔣昂站在搖晃不休的船頭,驚魂未定的轉頭看向已在十數裏之外的盤龍寨,仿佛火龍橫卧在盤龍湖。
“蔣爺,前面水口過去就是浔渎湖!”身邊有人叫道。
蔣昂朝前方看去,月色下湖蕩陡然收窄,形成一道四五十丈寬的水口,這裏已經是盤龍湖與浔渎湖的交界處,通過四五十丈寬、兩三裏長的河巷,便是八九裏方圓的浔渎湖。
浔渎湖的南側,在臨近荊江的位置,則是洞荊聯軍在漢水以東修建的另一處大寨浔渎寨——而浔渎寨以東,就是涢水入荊江水口。
隻要駛入浔渎湖,就可以說海闊任魚躍了。
蔣昂帶着幾許劫後餘生的慶幸,忍不住跟左右慨然說道:“那靖勝侯用兵,終是差了一籌,他要是在這處水口部署一路水軍埋伏,我們是插翅也難飛啊……”
排槳戰船快速往南側的河巷裏駛去,爲岸灘上的疏林所遮擋,站在船頭的蔣昂,并沒有看到河巷深處早就有十數艘戰船安靜的等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