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将他們重新校正、标注過的荊湖北路堪輿圖,以及他們對千汊浦形勢新的分析,呈于徐懷面前,說道。
“我們以往對千汊浦知之甚少,若非萱小姐對千汊浦整理出如此完善的文卷,我們也輕視了其中蘊藏的危機!”韓圭說道。
徐懷以往精力、心思都放在抵禦京西、河洛敵軍上,對其他地方的軍政形勢研究很少。
周景、韓圭他們也是這樣。
就算徐勝負責勵鋒堂的事務,而勵鋒堂前期主要在南陽、襄陽及荊湖北路諸州縣鋪開,但對千汊浦也知之甚少。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楚山的資源與人手也是有限的,對情報的搜集與分析,在某個時間段,必須集中到特定的重點區域進行,不能漫天撒網一般鋪開。
王萱四五年未曾再見到徐懷,但誰都無法否認在她人生成長最重要的階段,徐懷以及楚山在她内心烙下太深的印記——
王萱在小鶴嶺代父守孝,對千汊浦諸多水寨勢力的細緻調查、分析,包括她在千汊浦進行大規模造垸圍田的設想,無不充塞着仿效或學習楚山的影迹。
周景、韓圭他們不會對王萱在這些文卷裏沉浸多少個人情感置喙什麽,隻是分析他們從這些文卷裏看出的勢态緊迫。
“……千汊浦水域遼闊,囊括漢川縣南部及漢陽東部地區;入汛之後,不僅諸湖蕩連成一片,水勢甚至與荊江、漢水連接起來,使得漢川、漢陽與荊江南岸的鄂州府城江夏三城相對隔絕起來……”
周景微帶感慨的分析道,
“雖說千汊浦特殊的形勢,利于洞庭湖寇隐蔽行動,更有利于他們發揮湖戰優勢,但畢竟距離洞庭湖寇以往活動的主要地區(洞庭湖西半湖域及洞庭湖西岸的潭州、澧州等州縣)有四五百裏水路。洞庭湖寇此次無論是表現出來的行動周密,抑或勃勃野心,都遠超以往。說實話,赤扈人遣人聯絡洞庭湖寇,乃至很深程度影響洞庭湖寇的這次行動,我們都不感到有多少意外。不過,我們眼下必須要重視的,乃是洞庭湖寇對千汊浦的滲透、控制,要遠超我們之前的猜測。再結合千汊浦漁民船戶、流民與地方長期形成的尖銳矛盾,我們估計,哪怕是爲牽制官兵,洞庭湖寇回過神來,後續在漢水以東搞的動作,也将比我們之前預測來得猛烈、激烈,不容大意啊……”
“是啊!浪成微瀾之間,此時微瀾已成洶湧之勢,不會因爲我們這一意外因素,就戛然止住的……”徐懷聽周景、韓圭重新分析過千汊浦的複雜形勢,負手走在廊下,看着院子角落裏一叢翠竹被火把照得影影綽綽,感慨道。
“此時或有必要将勵鋒堂在荊湖的人手都緊急召集過來,以防不患!”周景建議道。
他們現在想要将在葉縣休整的一千選鋒軍甲騎調過來,就算途中一點都沒有耽擱,至少也需要七八天。
往返一千六百餘裏路程是作不得假的——選鋒軍甲騎再強,也沒有辦法插翅飛過來。
而勵鋒堂過往幾年重點擴展的區域就是南陽、襄陽以及荊湖北路諸州縣。
除了二十餘處堂口、鋪院都安排固定的人手外,還有數支規模不等的騾馬隊、船隊往返諸州縣之間運輸大宗貨物——爲免受盜匪的滋擾,這些騾馬隊、船隊都配備一些武裝護衛。
他們現在緊急召集勵鋒堂在襄陽、郢州、随州、安州等地的武裝護衛,差不多能以最快的速度召集三五百武裝護衛。
楚山是不能過度插手荊湖北路監司所轄事務,後續如何驅逐湖寇以及加強對千汊浦的控制,輪不到他們去置喙什麽,但不管怎麽說,他們眼下要先确保雙柳莊不發生任何意外。
徐懷沉吟片晌,點點頭,同意周景、韓圭他們的主張,着人去将徐勝找過來,立即連夜派人聯絡勵鋒堂在襄陽、郢州、随州、安州等地的堂口、鋪院,召集人手。
…………
…………
千汊浦漁民船戶及流民,與地方長期形成尖銳的矛盾難以調和。
在赤扈人介入之後,洞庭湖寇前期做了大量的工作,對千汊浦進行滲透與控制也超乎想象。
洞庭湖寇昨日發起的突襲,被楚山突騎意外打斷,但形勢發展與周景、韓圭他們判斷的一樣,千汊浦内部所醞釀的風暴,僅僅被意外因素強行中斷一天,次日依舊猛烈的爆發出來。
不過,主導這場風暴的洞庭湖寇也是轉變了策略。
他們意識到攻堅能力的不足,繞開漢川城、雙柳莊及附近地區,而是鼓動成千上萬的漁民、饑民,從千汊浦深處大肆殺出,襲向附近當地民衆聚族而居的村落、塢寨……
鄂州以東、隸屬黃州的黃陂等縣,也傳來流民暴動的消息……
風暴一時席卷鄂州在荊江以北的地區及黃州西部,短時間内也不知道多少流民、漁民船戶席卷其中。
洞庭湖寇的主力,卻主要在漢水以西的複州、荊州境内大興兵戈,一路攻城奪寨。
荊江以南的鄂州南部地區以及洞庭湖沿岸的嶽、潭、澧、湘等地,因爲隔着水勢浩蕩的荊江,形勢到底如此,乃至許蔚在荊湖南路所掌握的兵馬,爲何沒能遏制洞庭湖寇在荊江以北大興兵戈,徐懷也無從得知。
洞庭湖寇大肆侵伐的荊江以北地區,在入汛之後淹水地形複雜。
襄陽緊急沿漢水西岸南下的援兵,也不敢在這些地區與湖寇野戰,隻能緊急進入竟陵城,加強漢水中下遊西岸地區的防禦,卻沒有餘力去馳援荊州,一切隻能指望荊州等城的守軍,能在這場席卷荊江沿岸的風暴中堅守住。
荊湖北路監司,都遷入位于荊江南岸的江夏(鄂州府城),在緊急動員後,加上水軍也僅有三四千人馬,在王番率主力回歸之前,也隻有死守江夏,無法出兵增援漢川、漢陽等地,更不要說将洞庭湖寇驅逐出去,平息流民暴|動了。
雙柳莊這邊,徐懷一邊從附近州縣召集勵鋒堂武裝護衛過來加強守衛,一邊采用夜出晝入的疑兵之策迷惑賊軍,使得賊軍在渡口陸續增兵至四千餘衆,卻始終未敢再對雙柳莊發起進攻。
第八天時範宗奇率領八百甲騎趕到漢川;史轸也是不辭辛苦,随軍趕來與徐懷會合。
對史轸的到來,衆人,包括徐懷在内都感到意外。
徐懷身爲楚山行營兵馬都總管,途經漢川遭遇賊襲,緊急調動一兩千騎兵過來,乃是從權,但他并不能過深幹涉荊湖北路的守禦及剿匪之事——單單守雙柳莊一段日子等王番率荊北兵馬回歸,徐懷根本就不需要史轸過來協助他處理什麽事務。
再者說了,徐懷趁着汛季敵軍難以發動新的攻勢,前往建邺面聖,楚山諸多事務都要依賴史轸與徐武碛、徐武江、蘇老常等人處置;舞陽那邊更需要史轸坐鎮、居中調度。
盧雄猜到史轸可能是有什麽重大事宜面禀徐懷,進入雙柳莊後,也是找了一個借口,與王萱先行離開。
堂上沒有外人,僅有徐懷、柳瓊兒、周景、韓圭、姜燮以及率援騎趕到的選鋒軍都虞候範宗奇,史轸也不再扮作無辜狀,直接示意侍衛将門窗掩上,獻策道:
“節帥将雙柳莊交由範宗奇率兵馬守禦即可,節帥還請請速速動身,前往建邺面聖。不過,節帥在動身之前,還請簽署一道軍令,即可調許淩率一部分水軍及船匠若幹,走陸路趕至漢川待命……”
“楚山抵禦京西、河洛之敵都十分困難,沒有道理主動請纓到荊湖參與剿匪吧?”
周景微微蹙着眉頭,不解的問道,
“再說清剿湖寇,原本是荊湖南路的職責;此時湖寇侵入荊江以北,荊北也理應爲剿匪出力。我們硬插這一杠子,能有什麽好處?”
“史先生是說僑置?”韓圭卻是最先反應過來,壓着聲音問史轸。
徐懷、柳瓊兒以及武卒出身的周景,對建制之事,沒有熟讀文典的史轸、韓圭熟悉。
“叫韓參軍說中了,”
史轸拍着大腿,見徐懷還有所疑惑,解釋道,
“東晉時期,淪陷的北方郡縣,多在江淮等地借地設立衙署,統領南遷之民,是爲僑郡、僑縣。前朝時國土遼闊,邊疆郡縣常遭攻襲,也常在北部以及西北部的州縣設立僑置郡縣,安置淪陷土地的百姓——這些都是僑置的根源。楚山行營轄蔡、汝兩州,但二州上蔡、新蔡、汝陽、嵩縣、遂西、汝南諸縣,要麽淪陷敵手,要麽變成汪|洋水澤,無法恢複縣治,以緻楚山行營所領之地、所轄之民嚴重不足,不足以供養當下禦敵之兵馬,甚至後續所能征募補入營伍的兵員都嚴重不足。朝廷倘若不能大幅提高對楚山的錢糧撥給,楚山軍與敵作戰,傷亡慘重,急需補充新的兵馬,節帥當然應該奏請朝廷允許楚山在漢水以東、荊江以北擇地設置僑縣遙領之。而眼下也是最好的時機——現在洞庭湖寇勢大、大肆侵伐,地方惶恐,應該不會強烈反對我們在此遙設僑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