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赤扈人在黑暗中無法确認雙方的傷亡情況,也沒有辦法有重點的選擇較爲脆弱的一個方向作爲主攻方向。
舊有的戰術經驗在黑暗中不再适用,赤扈人隻知道他們自身承傷着極大的傷亡。
幾次試探性的進攻都不能将楚山軍的陣列攪亂殺潰,楚山軍甚至還在進一步收縮、聚集,到處都是震耳欲聾的呐喊,在殺戮戰場上從未退縮的赤扈人,這一次也隻能選擇暫避其鋒,拉開距離,靜待黎明的到來。
這次完全可以說是意志的較量。
楚山健銳即便經曆無數次血戰,已經磨砺出來堅韌而強大的神經,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聽着前後左右皆是激烈的厮殺,聽着刀戈相擊,聽着鋒刃破開铠甲、切開皮肉、斬斷骨骼的聲音,聽着身邊不斷有袍澤倒下,痛苦的呻吟、嚎叫,聽着戰馬嘶嘯疾奔而來所帶動的風聲,他們心裏也慌亂、恐懼,手腳也禁不住瑟瑟發抖。
然而慌亂、恐懼卻不足以将他們的意志壓垮掉。
在熟悉而激烈的呐喊聲中,将卒們胸臆間的鬥志很快被點燃起來,借着極弱的光亮以及熟悉的口令聲,不斷往中間收縮陣形。
在确認虜騎拉開距離,後方重新點燃少量的火把照明,八九裏外的臨颍城叫城頭篝火在黑暗中勾勒出輪廊,将卒們都禁不住握緊手裏的刀戈,靜待黎明的到來。
夜與晝的分野是模糊了,似乎最黑暗的那一刻過去,有一絲微亮往天地之間滲透進來,叫火光照耀不到的人馬、灌木、樹林露出極其模糊的暗影來;接着又像有人拿兌水的筆,一層接一層極淡極輕的将天地萬物的輪廓描畫出來。
直到一隊隊虜騎再次從外圍發動進攻,逼近過來,楚山健銳才陡然間發現,青濛濛的天光已經能叫人看清楚附近草木積滿白霜了。
“驅逐胡虜,還我河山!”
“飲餐胡虜肉、渴飲匈奴血!”
楚山健銳也迅速就地進入備戰狀況,席地休息的将卒手持長矛刀盾再次緊緊聚集到一起。
一蓬蓬如蝗箭雨遮覆過來,楚山健銳則用一層層盾牌,仿佛魚鱗一般密集的聚攏起來遮擋箭雨。
精銳弓手在盾陣之後組織還擊。
敵軍組織數百甲騎沖鋒過來,楚山健銳沒有退縮,也沒有單純用密集陣型去抵擋,而是每三五個戰鬥小組簇擁着一輛精鐵戰車,迎着像潮流一般的虜兵甲騎陣列反向沖鋒過去。
夜間急行軍有諸多不便,大量的精鐵盾車直接在細柳溪河口推下颍水,但還是用牛馬拖着四五十輛精鐵盾車,與将卒一起在泥濘的荒野間跋涉前行。
少量的精鐵盾車,在黑暗中的混戰中難以發揮什麽作用,這時候卻給了甲卒正面迎接敵軍甲騎沖擊的勇氣與依仗,強行将敵騎沖擊的速度在荒野上壓制下來,使之無法直接沖擊主陣。
侍衛甲騎這時候也極其果斷的從側後方斜切殺來,敵軍無意将甲騎撤回,雙方被迫在狹窄的左翼戰場投入越來越多的兵力,進行血與肉、鐵與火的較量。
每時每刻都有槍戟長刀刺穿斬入對方的軀體之中,雙方每時每刻都有将卒倒下;無主的戰馬在戰場上漫無目的飚血奔馳,馬背上、腹胸,密密麻麻射滿羽箭。
牛二就像一頭下山的猛虎,也不再單純持重盾參戰,重逾三十斤的鐵锏在他手裏,每一次狠狠抽下皆有千鈞巨力,令擋在他身前的長刀鐵盾,鮮有不崩斷碎裂的。
虜兵所乘禦的漠北馬,以耐力強、體力好、适應各種惡劣環境作戰而著稱,但體形較矮。
這使得高近六尺、逾二百斤重的牛二,就像一樽鐵塔峙立殺戮戰場之上,面對虜騎氣勢上也是一點不弱。
牛二所持鐵锏,連握持木柄長逾五尺,也足以攻擊到馬背虜兵的主要軀幹部位。
當然,相比較直接抽斬虜兵手裏的兵刃或進前一步進攻虜兵的軀幹
,牛二更享受鐵锏抽斬而下、戰馬頭顱破碎那一瞬所帶來的暢快與刺激。
臨颍城附近的虜騎,多爲赤扈本族以及最早依附于赤扈的部族子弟,可以說是最精銳的赤扈騎兵,十夫長、百夫長等中下層武吏,基本上都是一擋十、騎射皆擅、刀術過人的好手,卻沒有一人能從正面抵擋牛二的兇猛攻勢。
牛二這時候就像一頭下山猛虎。
“嗷!”
殺戮的快感在胸臆間像潮水一樣奔騰,牛二厮殺起來越發痛快,似乎有無盡的勁力從四肢百骸湧出,聚于鐵锏之上,鐵锏揮舞也越發的勢大力沉。
“你他娘給老子悠着點!”徐懷所持步槊,刺出一道凜冽的銀光,将一名敵卒半片頸項割裂,又反手按住牛二的肩頭,令他止步。
他們身前十數敵卒已經盡殲,再前殺就沖到十數步外,那他們就太突前了。
徐懷拖住牛二,左右兩隊甲卒各簇擁一輛精鐵盾車斜向殺出,在他們側前方形成遮護,給他們喘息及觀望戰局的機會。
徐懷他自己也是喜歡更爲淋漓盡緻的步戰,看到敵軍會将進攻的重心放在左翼,便帶着牛二、張雄山、柳越亭、蘇蕈、韓奇虎等将率領一隊侍衛武卒,趕來與徐心庵會合,加強左翼抵擋敵軍沖擊以及反擊沖鋒的能力。
徐懷并沒有率領數千精銳固守原地不動,雖然那樣作戰要輕松得多、傷亡也會少很多。
一方面他們距離臨颍城還較遠,固守原地不動,外圍被數千虜騎團團包圍,臨颍城的東面、北面以及南面都将留出很大的空隙,叫颍水沿岸的敵軍快速撤入臨颍城。
另一方面,左右宣武軍以及楚山從小雀崗出發的兵馬,其中先行的騎兵部隊,野戰能力較弱,在行軍途中很難抵擋赤扈精銳騎兵迎面掩襲。
因此徐懷需要指揮兵馬,進一步往臨颍城方向推進,同時也是要最大限度的将虜騎主力都吸引在颍臨城的東北側,使其沒有辦法分兵去攔截、突襲其他諸路往臨颍會合過來的人馬。
天光大亮時,唐盤率領四千騎兵抵達臨颍。
這四千騎兵也可以說是楚山最後不多的騎兵家底,野戰能力以及兵甲裝備,卻還是要比侍衛親兵營略差一截。
唐盤率部從小雀山北進,距離臨颍城還有近二十裏時停了下來,待到黎明時分天光微亮才重新出發,還是迂回到臨颍東北側先趕來與徐懷會合;主要也是盡可能避免與虜騎精銳直接在荒野間接戰。
這四千騎兵在小雀崗北岸大營養精蓄銳月餘,四五十裏的夜行軍根本談不上多辛苦,會合後就分批從左右兩翼,依托甲卒陣列投入激烈的戰鬥之中。
與此同時,殷鵬、韓奇率領三千馬步兵也是從荒野間跋涉而過,成功抵達臨颍外圍。
馬步兵縱馬作戰的能力更差,但将卒裝備大盾長矛步弓,身穿堅甲,用牛馬拖拽大量的戰車而行,六千馬步兵在臨颍以東、以南約十一二裏處下馬結陣,依托堅密的步卒陣陣,緩緩的往臨颍城下進逼過來……
…………
…………
許昌城南的颍水,相比較下遊要淺窄許多。
爲防止浮橋受到攻擊,許昌守軍在浮橋下遊的河道裏打下大量的木樁,纏以鐵索、麻繩,同時還砍伐大量的巨木系于兩岸。
楚山水軍戰船逆流而來,守軍最先砍斷繩索,放巨木往下流沖去。
雖說此時的颍水水流緩慢,但數百根巨木順着水流飄蕩而下,中間還有一些竹筏、木筏載以點燃的柴草,擠滿河道,還是給楚山水軍造成極大的妨礙。
不過,摧毀浮橋,截斷西線敵軍與北岸許昌的聯絡,乃是楚山水軍最爲核心的作戰任務。
十數艘赤馬舟居前,将卒赤足踩在船幫上,即便有将卒被羽箭射中,也無所畏懼,用長篙及槍矛抵住順流飄來的巨木,或直接用鈎槍将熊熊燃燒的木筏搭住。
槳手赤裸着胸膛,奮力槳水行船,将鈎住的木筏、巨木往兩邊的河灘拖去,給後方的大翼船、蒙沖清理出進攻的水道。
赤馬舟還是太小了,不時被巨木撞上,舟
船搖晃,将卒跌落冰冷的河水;還有兩艘赤馬舟不慎被巨木撞翻,有三艘赤馬舟與載滿柴草、熊熊燃燒的木筏靠得太近,火勢也很快蔓延過來……
大翼船、蒙沖從勉強清理出來的水道,快速往攔截木樁方向逼近。
兩岸以及守在浮橋上的敵軍,射箭如雨遮覆過來;浮橋下遊南岸有條溪河彙入,這時候三四十艘輕舟滿載兵卒從溪口殺出來。
許州沒有建造戰船的能力,一直以來也沒有水軍編制,但楚山水軍殺入颍水之中,許昌守軍從民間搜羅不到多少舟船,就緊急建造了一批比小舢闆大不了多少的輕舟,組織人馬操練水戰。
許昌水軍沒有想着順流而下,到西華附近找楚山水軍一決雌雄,但此時浮橋受到威脅,渡颍通道将被切斷,也是一骨腦殺出。
雖說許昌水軍隻有三闆斧,但楚山水軍也談不上多強,特别是這一河段的颍水狹窄,許昌水軍有來自兩岸及浮橋的支援,一時間竟然将楚山水軍的十數艘大翼戰船、蒙沖艦擋住,無法接近位于河道木樁群。
僵持不下時,南岸卻有一隊騎兵從後面掩殺過來,刀鋒揮舞,槍矛攢刺,弓手在馬背且馳且射,很快就将南岸長堤上的守軍殺潰。
“驅逐胡虜,還我山河!”
餘珙帶着騎兵登上南岸長堤,揮舞手中戰刀,大聲吼叫起來,命令将卒持弓朝許昌水軍所乘的輕舟射去。
小舢舨似的輕舟都沒有遮棚,許昌水軍将卒持盾擠占到狹小的輕舟之上,原本還能勉強抵擋楚山水軍戰船逆流攻下來,此時受到南岸交叉射殺,頓時間左拙右支,招架不住。
數十人被射落下水,許昌水軍就慌得陣腳,節節後退。
許淩看到援軍及時趕到,也是率領水軍将卒奮不顧身的靠近豎在河道之中的木樁群,用鋒利巨斧,将纏繞木樁的鐵索麻繩斫斷,随後又往浮橋而去。
四艘大翼船用鈎槍牢牢搭住浮橋,水軍将卒一邊抵擋守軍從浮橋撲殺過來,一邊将上百隻火油罐點燃後快速擲往浮橋,直到兩百餘步的浮橋徹底陷入熊熊大火之中,四艘大翼船才松開鈎槍順水遊而下,參與救援落水的将卒……
…………
…………
嶽海樓站在臨颍城牆之上,心頭一片冰寒,不願去看眼前的一幕。
這時候沒有什麽溫度的朝陽,剛剛爬上樹梢頭,長滿雜草灌木的原野積滿白霜,薄霧已經散去,視野再無遮擋,不計其數的南朝兵馬從東南、南面以及西面正黑壓壓的進逼過來。
嶽海樓痛苦的都想閉上眼睛。
在木赤不得不下令将傷亡慘重的騎兵部隊召回城中,在臨颍城與外界的聯絡被占據絕對優勢的南朝兵馬切斷之前,嶽海樓已知許昌城南浮橋已被楚山水軍縱火點燃;而昨夜從廟王溝往北漫延的淹水,也快速切斷颍水南岸的營壘區,淹水還在不斷的往兩翼漫延,不位還在不斷的擡高中。
雖說颍水沿岸有一些地勢較高,包括颍水南岸的長堤在内,還沒有被太水淹沒,但太過狹窄了。
同時又因爲淹水切斷廟王溝北面的營壘區後還在不斷的往兩側漫延,使得廟王溝北面的兵馬,隻能倉促往兩翼疏散以避淹水,人馬亂作一團,也壓根沒有人想到要去控制颍水沿岸這一狹窄未被水淹的地帶,保證東西兩線不被切斷。
當然,也有可能有人想到卻沒有能力去做。
畢竟楚山在颍水北岸的西華城還有七八千人馬,還有水軍戰船能快速回緩過來。
而他們之前爲防止徐懷會從颍水中下遊水路突圍逃走,主動在項城、沈丘等地的颍水河道之中鑿沉大量載滿砂石的舟船封鎖河道,反而成了妨礙他們調颍州水軍西進,與楚山水軍決戰颍水,打通南北兩岸聯系的最大敗筆。
這時候意味着在河淮封凍,援兵趕到之前,他們在西線的兵馬,徹底陷入各自爲陣的困境之中。
嶽海樓現在還不清楚,西線到底有多少兵馬被分割包圍,更不清楚最終有多少兵馬能熬到援兵趕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