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令淮上損失四五萬青壯、傷亡不計其數的桐柏山匪亂,也才剛剛過去七八年,所帶來的傷痛還沒有完全過去。
整個淮上都可謂家家都有哀聲。
行營年後一再勒令召陵、襄城等外六縣(城)駐軍克制住出兵襲擾外圍敵軍的沖動,除了日常操訓外,将卒也要盡可能的抽出時間來,參與駐地及附近地區的城寨修造、河渠開挖、堤壩修繕及開墾荒地等事;而縱深六縣更是将全部的精力,放在恢複生産上。
召陵新城的城垣于七月中旬建成,徐懷再次來到召陵巡視滍澧諸水截流的情況。
這時候河淮大地已全面進入汛季。
雖說當世對氣象的認識非常的有限,但伏牛山東麓、北麓,包括伏牛山餘脈燈台架山脈,以及桐柏山北嶺及餘脈大複山、金頂山等地,每逢汛季傾盆暴雨遠比其他地區密集,千百年來已經形成共識。
也令這一地區的民衆,千百年來飽受洪澇之苦。
今年的汛季依舊如此。
洪水在一座座山谷、一道道溪澗間肆意沖蕩。
一方面受地形的限制,一方面山地居住的人口有限,洪水在山區所造成的危害很有限,但洪水從起伏不平的山地沖洩而出,沿着狹窄河道進入平原地區,才是肆虐四方的時刻。
從烏桕鄉出燈台架山脈,經舞陽于召陵境内彙入汝水的洪河,兩岸千百年來也飽受洪澇之害,但兩岸的民衆今年突然間發現與以往不同了。
雖說連日暴雨,出燈台架山脈的洪河流水,看架勢要比往年更洶湧、兇猛,但河水下行極其順暢,并沒有形成肆虐舞陽縣的大洪水。
這主要就是得益于滍澧等水截流北洩。
汝水從今年往後于召陵境内,主要僅承接洪河上遊來水;洪河上遊因暴雨形成的大水,經汝水下洩的能力比以往提高數倍,都沒有來得及對兩岸的殘堤形成考驗,就順暢的排走了,當然不會暴發洪災。
發源于大複山、金頂山及桐柏山北嶺會入汝水的支流溪河,大體都是這種情形;以及汝水中下遊沿岸,雖然河堤有幾年沒有人管顧,也都沒有形成洪災。
不過,随着滍澧等水滾滾北洩,徐懷站在新建的召陵城望樓之上,能看到大水先将北面的低陷區淹沒,形成方圓十數裏的一座半月形淹水湖。
無數樹木在渾濁的洪水也隻是微微露出梢頭,就像一座座孤島。
當然,大水不會止于此,而是通過柳條坡西側狹窄的淺谷繼續往北流淌,于廟王溝附近往左右漫延,更是形成東西綿延近百裏的淹水湖。
淮上及京西四州,整體上受西部伏牛山、嵩山山脈的影響,地勢西高東低;同時又由于伏牛山脈往東延伸,與三百裏桐柏山脈橫亘于淮水上遊,在南部形成明顯的地形隆起,地勢南高北低,便使得汝水中上遊沿岸地區要高過颍水沿岸。
特殊的地形,使得滍澧一旦成功截流北洩,伏牛山東麓、北麓數百裏方圓區域汛季所降的暴雨,皆一齊往颍水沿岸傾洩而去。
大水初時還受颍水南岸殘堤阻攔,主要在臨颍與商水之間漫延,但随着上遊洪水不斷下洩,淹水不斷擡高,很快就漫過颍水南岸的殘堤進入颍水河道。
颍水中下遊河道在這個汛季,一下承受了比往年暴增數倍的水量,根本就來不及排入淮水,水位迅速上漲,沖垮兩岸的河堤,往陳州東部以及颍州境内洩去,在颍水中下遊形成大片的洪泛區,已經不是人力所能避免。
何況颍州敵軍還在颍水河口密植椿木,防止楚山水軍再次襲入颍水,這進一步限制了洪水的下行。
當然了,因爲嶽海樓年後緊急強征數萬青壯民夫,于颍水左岸搶修河堤,而右岸殘堤經年失修,洪水最先往汝颍之間傾洩,降低很大的壓力,整體說來,颍水左岸的災情還是要輕許多。
截流使滍澧諸水北洩,在汝颍之間形成洪泛區作爲緩沖、對京西敵軍進行阻隔的戰略目标,在這一刻變成現實。
之前汝水,從滍水、澧水出伏牛山脈進入葉縣低崗丘嶺區算起,一直到淮川以西彙入淮水,主幹河道全長五百餘裏。
如此開闊的縱深,使得擅于滲透作戰的赤扈騎兵随時可以繞開楚山的警戒,從任意一點,洇渡汝水,迫近大複山、金頂山、燈台架山北麓活動。
這種情況下,僅有五六千騎兵,單兵作戰能力還遠不如赤扈精銳的楚山軍,就沒有辦法将赤扈騎兵驅逐出去;這時候倘若想在諸山以北的平闊地區建造屯寨、開墾糧地,唯一的下場就是被優勢敵軍渡過汝水逐一吃掉,更不要說去控制汝水沿岸肥沃而開闊的土地了。
而當敵軍完全控制住汝水沿岸,楚山将被迫防線建在金頂、大複、燈台架諸山之中,倚險建築城寨守禦,整條長逾四百裏的方線其實會變得極其單薄,從而首尾難以兼顧。
短時間内守住防線不難,但長期對峙下去,将卒疲憊困頓,就難免會顧此失彼。
而金頂、大複、燈台山諸山遠不如秦嶺、伏牛山那般雄偉、綿延,容易被敵軍斥候滲透進來搞破壞,桐柏山腹地的生産都将大受影響。
此時在汝颍中下遊形成方圓數百裏的洪泛區,一方面使敵軍在颍水沿岸立足變得更爲艱難,迫使敵軍将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到颍水左岸長堤的修築、維護上去,另一方面從根本上阻斷了敵軍從汝颍中下遊地區往南滲透、襲擾的可能。
雖說召陵以西到襄城之間,還有七八十裏縱深、地勢較高的淺山丘嶺區可供虜兵行軍,但這麽狹窄的區域,楚山投入少量的人手就足以建立完善的警戒帶。
倘若小股虜騎想要從許昌方向洇渡颍水進入襄城以東、召陵以西地區,楚山大可以派出優勢騎兵去攔截。
倘若數千虜騎從許昌渡颍水南下,楚山則有足夠的時間,下令汝水以南的軍民就近撤入城寨堅守。
倘若數千虜騎在渡過汝水之後,還敢往遂平、确山一線穿插,楚山則可以通過金頂、燈台架山與五峰山、柏桐山北嶺之前新修的驿道,将東線甲卒調到西線,封鎖虜騎北撤的通道,以優勢兵力進行圍殲。
而有汝水、颍水的阻攔,敵軍沒有攻陷襄城、召陵等城,是不敢将主力步甲渡過汝水南侵的。
雖說河淮南部直到淮水,每年冬季都有短暫的冰封期,到時候赤扈騎兵可以更方便的從汝颍沿岸任何一個點南下,但那時各地早已完成秋收,不僅普通民衆不需要再暴露在城寨之外勞作,更是有大量的青壯在兵馬都監司的組織下,從田間編入營伍進行操訓。
虜騎在那個時間點分散滲透進來襲擾,根本找不到便宜可占。
同時河淮南部的冰封期很短,短到不足以讓京西敵軍進入汝水以南展開大規模的軍事行動。
汝颍中下遊洪泛區的形成,實際上使得京西方向敵我對峙的焦點,集中到襄城、召陵兩城之上。
楚山守住這兩城,每年都能将滍澧等上截流北洩,确保汝颍中下遊的洪泛區不會幹涸,将京西敵軍封鎖在颍水以北。
倘若京西敵軍奪下襄城、召陵兩城,不僅打通從伏牛山東麓南下的通道,更可以将滍澧二水重新導入汝水。
河洛軍守襄城兩年,襄城其時乃河洛東南門戶,鄭家也是下了一些血本加固城防;此外襄城地處嵩山東南麓的淺山之中,地勢較險,易守難攻。
楚山接手襄城防務後,主要在臨近水北岸以及往嵩山東南山區之中修築數座小型堡壘,除了加密滍水上遊北岸的防禦體系,也方便組織軍民進行更大範圍的屯墾,減少外部的糧秣輸運壓力。
楚山在汝颍會戰之後重點建設的,還是召陵新城。
除了數千青壯民夫外,一萬五千戰俘都投入到城池及涑水南岸長堤的修造中。
爲防止敵軍襲擾,陳子箫、王憲兩部精銳以及範宗奇、烏敕海各率一隊選鋒軍精騎駐守召陵,保障召陵新城的順利建設。
召陵新城分爲東西兩部分,西城位于石渠以西,依滍水北岸長坡而建,東西長六裏、南北則僅有四裏縱深。
考慮到虜兵攻城已經大規模使用投石機,主城沿坡崗而立的城牆,放棄覆磚,摻入大量的石灰、草屑,夯土版築;城牆僅有三丈高,從底部六丈逐漸收攏到頂部也有四丈餘寬,非常的堅厚;城牆之上放棄華而不實的城樓、谯樓,全部造成雙層堅木覆頂,基礎與城牆渾成一體的堅固戰棚。
外濠與東北側的淹水大湖相接。
東城位于石渠東南,依小雀崗北坡而建,橫跨滍水舊道,西城牆直接建在截流大壩之上,并從滍水上遊開渠,經水門引入舊道,确保滍水與汝水依舊有水道相通,并沒有完全的截斷。
如此一來,東城就成爲控扼滍、汝水道的中樞,而遂平、确山以及青衣嶺營城的物資及人馬,都将能夠通過洪河、青衣水等汝水支流與汝水主河道,經召陵東城,進入滍水之中,運往襄城。
召陵東西兩城以懸索橋相接。
滍水截流北洩形成遮閉汝颍中下遊流域的洪泛區,并且召陵新城建成,楚山沿汝水防線才算是正式建成。
雖然開鑿石渠以及召陵新城建造,投入不計其數的人力、物力,幾乎将楚山榨幹,但考慮到汝水防線從上遊葉縣、襄城,一直到汝水口長達五百餘裏,最終形成極有利防禦的形勢,投入兩百餘萬貫錢糧,可以說是節省之極。
韓圭自诩精擅河渠、津梁之事,但這段時間在徐懷身邊,深入了解到楚山在接手淮上防務之後實施整個工程的全貌,而令舉世震驚的汝颍大捷僅僅這個工程的附帶品,除了歎爲觀止之外還是歎爲觀止。
徐懷站在東城之上,眺望汝水舊道,恰好有十數艘舟船從東水門而入。
因爲徐懷就在城上,舟船進城盤查特别仔細,臨了負責盤查的隊将還跑到城上禀報:“舟船所載乃是荊北經黃羊湖轉運過來的物資……”
江淮、荊湖等路從地方征收的稅賦,以實物爲主;因此朝廷承諾每年拔給楚山三百萬貫軍資,實際上主要是實物折合錢糧的方式,由諸州縣押綱官率隊押送到淮上指定區域交卸。
這十數船所載主要是安州押解到黃羊寨交卸的物資,總計錢糧十六萬餘貫,負責盤查的隊将,還将清單拿過來,經陳子箫遞交給徐懷審閱。
徐懷接過來掃了一眼,清單上所列還是以各種農作物爲主,也有楚山緊缺的布匹,剛要将清單交還給隊将,無意間掃到清單末尾錄有二百五十斤“絲鐵”,愣了一下:“絲鐵爲何物?折價比銅還要昂貴?”
“這世間還有節帥不識之物?”陳子箫哈哈笑道,“絲鐵,柔鐵拉拔成絲,約細麻繩粗細……”
陳子箫着隊将走下城牆,到押運物資的舟船上取些絲鐵實物給徐懷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