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裝了,現在不都裝了。
脫去黑衫,露出裏面所穿的青黑色紮甲或銀光镫然的鱗甲,與持手重鋒矛戟、長刀、鐵盾相映,這一刻才将楚山百戰健銳的猙獰雄姿呈現出來。
“事賊爲父者殺……”
“冥頑不化者斬……”
“甘爲胡狗者死……”
“心念大越者退!”
刀光戈影,盾橹如山。
雖說左翼居前突擊的楚山侍衛精銳僅兩百人,卻似一柄鋒利無比、閃爍寒芒的尖刃,毫不留情的往倉促間從營房裏拉出來,于橋梁前、街巷進行結陣攔截的守軍陣列捅去、刺去。
楚山侍衛親兵,絕大多數人都曆經數番血戰,意志堅定就如鐵鑄一般,濺滿鮮肉的面容顯得猙獰恐怖;臂膀腰背的筋肌,不知道是因爲激烈的厮殺,還是内心殺機澎湃而微微痙攣着:厮殺時,伴随斬殺捅刺,喉管裏有節奏的發出沉悶的低吼,就像野獸在咆哮,令人心驚,令人膽顫。
昌泰橋前的守軍,都是從睡夢中被驅趕來倉促整隊結陣的汴梁降軍。
他們最初以爲是黑衫賊吃了豹子膽,從鄢陵、尉氏一帶北上襲擊汴梁,還振作精神想要撈些首級功,好換|妻兒老小幾頓飽餐,亂糟糟上來,搏殺還頗爲勇猛。
然而接觸過後,就覺得殺進城來的賊軍太硬,數隊人馬皆潰,都沒能啃下賊軍一層皮,就有些心怯。
不過,這時候在軍将武吏的催促下,汴梁降軍尚能穩住陣腳,想着從附近調來更多的盾車、廂車等戰械進行掩護,再組織進攻。
汴梁降軍自視再低,也不怎麽瞧得起缺衣少糧、兵甲低劣,又無操練的義軍。
汴梁降軍以往幾次被趕往鄢陵等清剿,雖說收效甚微,但也沒有怎麽吃虧,甚至一路劫掠,還頗得實惠。
卻是在徐懷将白虎帥旗升起來,負責突擊作戰的精銳不再有所保留,奪于昌泰橋前的汴梁降軍才真正慌亂起來。
人的名、樹的影。
西軍與黨項人在西北争勝多年,赢得能戰之名,京畿禁軍半數兵卒武将皆選擢于西軍,平素頗爲“能戰”自居。
而說到能戰,王孝成統制期間的靖勝軍,曆爲被公認爲西軍之巅峰。
即便蔡铤執掌西軍期間有什麽忌諱,但底層兵卒談論往事卻從來都不避諱的——因爲大越軍制的緣故,禁廂軍兵卒的地位極其低下,又多流民盜賊充之,他們都已經是社會的最底層了,還需要避諱什麽?
赤扈人南侵以來,能戰之西軍卻節節敗退,京畿之中西軍出身的将卒自然是顔面無光、顔面掃地。
徐懷的崛起,随王禀征戍雲朔屢立奇功,在西軍諸部在雲朔節節敗退之餘保留大越兵馬最後的顔面。
再加上他乃王孝成之子,以及在徐武宣等忠烈之士保護下逃過蔡铤迫害、在桐柏山成長的傳奇經曆,禁軍底層兵卒怎麽可能不津津樂道?
千裏奇襲太原一戰,更使徐懷在敵我軍中的威名如火中天!
幾次進攻屢屢遭受重挫,損兵折将上百人都沒有撕下對方一層皮,就已經心虛了——這時候白虎幡旗升起來,嗚嗚作響的号角聲不斷有人振聲宣告此次乃靖勝侯、禦虜将軍徐懷率楚軍精銳奔襲汴梁,再看到楚山精銳脫下短襟黑衫,露出内穿精良铠甲,更爲勇猛兇悍殺來,誰不心驚、誰不膽顫?
待前陣脆弱的抵禦被無情瓦解,軍将武吏再也壓不住陣腳,先是有一兩人丢盔棄甲逃跑,很快就帶動橋前整支隊伍潰退如潮。
烏敕海率突擊戰力,主要負責攻堅,見橋前守軍潰退,便抓緊時間休息,包紮傷卒,将不幸陣亡的将卒屍體擡往殓房整理儀容,積薪火化;而殺亡逐敗等事由兩翼協助作戰的義軍将卒負責。
韓昌甫等首領所率義軍将卒,兵甲軍械裝備極差,也談不上有多嚴密的操訓,自然也談不上有多強的戰鬥力。
不過,由楚山精銳居中居前攻堅斬銳,義軍将卒從兩翼巷道協助進攻還是虎虎生威。
而作戰之勢态,從來都是此消彼漲。
守軍從橋前潰敗,義軍将卒更是士氣如虹,如狼似虎一般殺入潰兵之中,殺敗捉降。
昌泰其橋無柱,巨木虛架,飛架河上——汴梁城裏有多座類似的木橋,因其狀如飛虹,又名之“虹橋”。
昌泰橋以及朱雀門南側的龍津橋等虹橋,實際是一種強度有限、受岸基條件限制很大的編木拱橋結構。
昌泰橋徑跨七丈有餘,懸于河面之上兩丈餘高,可供舟船從橋下通過,但橋面僅有兩丈寬。
近千守軍沒能抵擋住沖擊,陣列被沖潰,又有幾人能通昌泰橋逃到蔡河西岸去?
“可有靖勝軍故舊?誰可知身邊有人曾在靖勝軍從過軍?”
數騎持令旗馳來,在無路可投、想投降卻有種種顧忌、亂糟糟的橋東守軍前勒住馬,揮舞令旗阻止義軍将卒往縱深處沖擊多造殺戮,高聲喝問有誰與靖勝軍牽扯,
“我家節帥承先帥王公遺志,以驅逐胡虜、還我河山爲畢生之志,泾州鐵槍王、王舉将軍也在南薰門城樓之上,得知守軍之中有頗多靖勝軍舊卒事敵是爲形勢所迫,但胸臆間血性未泯——我家節帥與王舉将軍,特邀血性未泯的靖勝軍舊卒一聚,共禦胡虜!”
“我周景,曾在桐柏山落草爲寇,化平六年爲先帥王公所俘,八年先帥歸領靖勝軍,我與靖勝侯養父徐公等人編親衛營爲卒——可有人識得我?”周景抓住缰繩,坐在馬鞍上,厲目盯住被圍困在河灘上、亂糟糟一團還沒有徹底放下兵刃投降的守軍,喝問道。
“我範雍,父祖皆爲泾州靖勝軍卒,世爲王氏家将,可有誰識得我哉?”範雍振聲問道。
侍衛親兵營常編千餘衆,這次爲奔襲汴梁,從諸部抽調精銳擴編到兩千衆,徐武江、王憲、範宗奇以及此時已可以說是老将的範雍等人,都緊急編入侍衛親兵營,随徐懷奔襲汴梁而來。周景、徐勝、徐武坤、徐武良等人早年在靖勝軍之中,隻是很普通的基層武吏,名聲不及徐武宣、徐武碛,但他們這一批人乃是桐柏山寇出身,在靖勝軍還是人所皆知——這也不是什麽需要避諱的事。
範、史等家世代爲王氏家将,也世代在靖勝軍擔任武吏,這也是靖勝軍舊卒都應該知曉的事情。
“小範爺,可還認得我葛旬!”一個老卒走出來,身形枯瘦,身上的皮甲有些松垮,胡子絞得幹淨,但臉皮枯皺,皮盔露出的亂發都已霜白——他有些難以置信的從擠擠挨挨的亂兵後面走出來,嗫嚅朝範雍叫道。
“葛旬叔!真是葛旬叔——你都多大年紀了,怎麽還在軍中?”範雍盯住那老卒看了一會兒,激動的跳下馬來,也不管大多數亂兵還沒有放下兵器,一把抓住老卒的枯瘦如柴的胳膊上下打量,驚訝的問道,“從泾州獄中救出七爺後,你與其他幾人不是都已離開泾州了嗎,怎麽會在軍中,會在這裏?”
“葛孝、葛成!你們快放下兵刃,來見小範爺!”
老卒叫人群裏叫了兩名身形瘦小的兵卒出來,跟範雍解釋道,
“從泾州獄中救出七爺後,我是逃往秦州,最初時也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甚是快活,但後來在路上遇到一個女子,攜着葛孝、葛成兄弟二人奄奄一息差點餓死在路上,我嘛一時心軟,就搭夥過起日子。我老葛家打那之後,算是有人過繼香火了,但我實在沒有其他手段養活他們娘仨兒,就又投了軍!”
“少帥、七将軍跟我都在楚山,你應該有聽說吧?你怎麽不來找我們?”範雍問道。
“小範爺,你看我胡子頭發都白了,在軍中還沒有混出頭臉來,哪有臉跑去找你與七将軍叙舊啊!不怕被人嫌棄啊!”老卒嗫嚅說道。
“葛旬叔,你這可是嫌棄我了啊?你們且随我過來,等會我領你們去見七将軍、節帥!”範雍拉着葛旬父子三人走到周景以及率領義軍兵卒圍住河灘守軍的韓昌甫面前,說道,“七将軍當年被困泾州獄中,共有五人與我一并營救七将軍出來——之後爲逃避追捕,我們出泾州之後就各自藏匿,葛旬叔便是五人之一!”
“我對葛爺有印象,不知道葛爺可還識得周景?”周景朝葛旬拱手行禮。
“認得,認得,”葛旬說道,“你們一波都是從桐柏山出來的,兇得很,王帥卻用你們爲親衛,小範爺他們還很不服氣呢,說王帥胳膊肘往外拐,沒事對盜寇親近,也不怕你們腦後有反骨!”
“……”範雍“哈哈”笑了兩聲,打斷葛旬,說道,“陳年舊事待有酒時,葛旬叔你再數落,現在我們還有要事做辦——這些兵卒裏,葛旬叔你可知道還有誰在靖勝軍從過軍,或與靖勝軍有故舊之情?”
“小範将軍,我……”
陸續又有七人站出來自報與靖勝軍的淵源。
有這一變故打岔,被圍于河灘之上的五六百守軍也是徹底失去抵抗的意願,紛紛放下兵械,表示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