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轸與徐武碛、王舉,在楚山乃是徐懷之下二三人也,但他乃是第二次北征伐燕時才與徐懷相遇,沒有跟桐柏山匪亂期間活躍的程倫英、仲和謀過面,卻是第一次北征伐燕後期,孔周、劉武恭其時乃是州兵馬都監司廂軍武将,奉董成之令,率部随同徐武碛押解糧秣北上。
因爲桐柏山匪亂之後,唐州兵馬都監司重建在匪亂期間遭受滅頂之災的廂軍,從桐柏山間招募大量的健銳鄉勇充當新的兵馬,以緻孔周、劉武恭率部抵達太原,被徐懷強行征募,二人都不能阻攔,被迫無奈隻能作爲客将,留在當時任監軍使的王番麾下聽用。
在第二次北征伐燕之前,王番與其父王禀入京聽用,盧雄、鄭壽、王孔等人沒有官身,自然是追随入京,孔周、劉武恭作爲唐州武将,也就結束爲期不長的客将生涯,回到泌陽。
因此,史轸也不曾有機會與孔周、劉武恭二人見上面。
唐天德走上前,爲史轸介紹衆人。
“勞程郎君與諸位軍使守在寒風下相迎,史某愧不敢當!”史轸與程倫英、仲和、孔周、劉武恭作揖行禮。
“史郎君多禮!”程倫英與仲和、孔周、劉武恭等還禮道。
“我從汝州過來時,徐侯可是專程吩咐要我見一見孔軍侯、劉軍侯、仲軍侯諸位——此時得見,果真器宇軒昂!”史轸說道。
孔周、劉武恭、仲和面面相觑,這才明白程倫英爲何要将他們拽出來迎接史轸的到來。
雖說王禀在入京後也爲孔周、劉武恭請功授封從七品武功郎,但孔周、劉武恭二人北上,不僅将兵卒都丢得一幹二淨,還與王禀及楚山一系牽扯極深、不清不楚,不要說唐州前任知州董成,此時的南陽知府甯慈,又怎麽可能給他們好鞋穿?
仲和與楚山衆人的牽扯就更深了。
桐柏山匪亂期間,磨盤山仲氏,慘遭逆子仲長卿率匪衆滅宗屠族,仲和率殘剩族衆奮起反抗,乃是平滅匪亂的一支重要力量,早年在桐柏山聲望甚至在唐盤、徐心庵等人之上,平息匪亂後,因功得封正八品武修郎。
然而仲和自恃大族宗子,又文武兼修,與草莽出身、行事不拘一格的徐懷、唐盤、徐心庵等人終究有那麽一層隔閡無法捅破。
匪亂平息之後,徐懷等人護送王禀北上,仲和返回磨盤山重整宗族,又想着“改邪歸正”,銳意苦讀想要考取功名,卻不想轉眼間天下變亂至斯。
楚山衆人追随徐懷這些年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武勳,當年桐柏山裏名不見經傳、僅是小兵頭、鐵匠鋪學徒出身的唐盤、徐心庵、唐青、殷鵬、韓奇、徐四虎這些人,已經是大越都指揮使、都虞候一級的高級将領了。
就連桐柏山亂過後應募唐州廂軍隊目,于太原時投奔徐懷麾下的仲氏族人仲季常,日前也剛剛被調到汝州,以州兵馬都監司都虞候兼領州冶梁縣縣尉一職。
甯慈奉旨組建南陽府軍,在唐州、鄧州原廂軍的基礎上,招募鄉兵寨勇,兵馬規模擴大四五倍,也添置一批都指揮使、都虞候等高級将職。
程倫英親自征募仲和加入府軍,同時對廂軍出身,卻在桐柏山匪亂期間英勇作戰、立有軍功的孔周、劉武恭較爲欣賞,但奈何甯慈不信任他們。
因此仲、孔、劉三人在南陽府兵馬都監司隻是普通軍吏身份,主要協助程倫英處理各種軍務,并沒有因爲過往功勳,又早就有入品秩的武官散階,就有統兵軍馬的機會。
因爲境遇的落差,仲、孔、劉三人平時都不願意談及舊事,也不願與楚山發生什麽糾葛。
這次三人被程倫英揪出來,還很是不情願,還以爲程倫英要讨好楚山來人,揪他們出來當陪襯,卻不想是徐懷指定要史轸見一見他們。
史轸也不說到泌陽因何要見一見仲、孔、齊三人,站在城下與程倫英簡單寒暄,便又一同乘馬車往府衙行去。
史轸最終還是要直接見到甯慈、周運澤,才會将一些事攤開談。
仲、孔、齊禦馬而行,卻心思忡忡。
當前形勢之險峻,楚山與南陽府衙與汝南郡公府的隔閡與裂痕,以及此時泌陽城流傳種種對楚山的傳聞與猜疑,他們都是清楚,因此他們并沒有徐侯指定史轸到泌陽召見而感受榮幸,反而各有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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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慈、周運澤等南陽府官員都在府衙之中濟濟一堂,史轸抵達府衙之後,雙方簡單寒暄過,就直入正題。
唐天德之前趕到泌陽,是接洽左骁勝軍經南陽移駐襄陽之事,史轸此來則是商談南陽府出兵協同防禦汝蔡等地事。
此事最早追溯到荊襄北路經略使劉獻率宣威軍出淮川,于颍水之畔爲嶽海樓所部殲滅,爲解決諸行營駐守兵馬不足以及諸路兵馬都部署司所轄兵馬戰鬥力不強等一系列問題,建邺帝下诏要求諸路兵馬都部署司以及升格爲府的諸府兵馬都監司,輪調州府軍前往諸行營駐地,接受諸行營節制,參與防禦作戰。
荊襄北路及南陽府當時是指定要派兵馬參與汝州、淮上以及河洛的輪戍。
鄭懷忠率神武軍撤守南陽後,雖說還無法直接插手南陽府衙及南陽府軍的事務,但鄭懷忠看不上南陽府軍,不僅要求南陽府軍對上洛、盧氏的輪戍折成錢糧交付即可,同時還勒令南陽府軍中斷參與汝州、淮上等地輪戍。
諸路州府軍輪番調往諸行營駐地參與防禦作戰,不僅所有的軍資補給由諸州府自行承擔,将卒傷亡撫恤以及軍功獎賞,也僅僅名義上由中樞發放,實際還是由地方承擔。
鄭懷忠坐鎮南陽,中斷南陽府軍參與汝州、淮上等地的輪戍,甯慈、周運澤等人樂見其成——畢竟當時南陽府軍,更多要受到鄭懷忠的節制。
徐懷知道當時找南陽府衙談這事,南陽府衙會将這事推到鄭懷忠頭上去,鄭懷忠也會将這事攬過去。
楚山當時找鄭懷忠打嘴仗,最終結果隻會迫使中樞在其他方面對楚山作些傾斜,不會在這些細枝末節上拿鄭懷忠怎麽樣。
徐懷當時便當這事不存在。
現在鄭懷忠、鄭聰父子率神武軍主力增援淮南而去了,這筆舊帳怎麽可能不找南陽府衙好好算一算?
不僅淮上的帳,徐懷此時兼知汝州,自然連汝州的帳也要一并算起。
史轸這次也将當時建繼帝所頒帝诏以及樞密院的函文攜帶在身上,坐于長案後,便将這些诏函拿出來,跟甯慈翻起舊帳來:
“建繼二年,陛下頒诏諸路監司遣州府兵馬輪戍禦敵,依據樞密院的具體安排,南陽府在建繼帝三年底往後,應該以半年爲期,各遣一廂府軍分别接受汝州行營及楚山行營的輪番節制,參與對京西、河洛之敵的防禦作戰。然而楊帥不幸在汝陽慘烈戰死,楚山軍在襄城、召陵以北與敵軍連番惡戰,傷亡慘重,卻不見南陽府軍派出一兵一卒。徐侯這次着我來見甯府君,首先是要問一問這是怎麽回事?”
鄭懷忠、鄭聰父子在南陽,自然将這事攬過去。
不管他們與甯慈、周運澤等南陽府衙官員有什麽矛盾,絕不會輕易容忍楚山染指南陽軍政,但甯慈、周運澤這時候能說什麽?
不要說鄭懷忠、鄭聰并沒有就此事簽發正式的函文給南陽府衙,就算有,汝南郡公府所簽發的函文,何時能比帝诏與樞密院的函文更具效力了?
汝颍會戰之後,鄭懷忠率部撤到南陽,并沒有兼領南陽知府一事,南陽府衙依舊由甯慈、周運澤、程倫英等士臣執掌,說到底是希望甯慈等人率領南陽府衙,鉗制、督促鄭家父子統領神武軍爲朝廷效力,諸事遵從朝廷令旨行事,而不是反過來跟着鄭家父子對抗朝廷诏令。
“去年底河洛十數萬軍民,皆需在南陽安置,府衙籌措錢糧,征調役工建造營地,諸事焦頭爛額,我等以爲汝颍大捷之後,楚汝防禦堅如磐石,确實對輪戍之事心存懈怠,”面對史轸陡然發難,甯慈卻是語氣寡淡的說道,“甯某業已上表請罪,一切但聽朝廷處置……”
甯慈平日都能跟鄭懷忠掰掰手腕,又怎麽會輕易叫楚山拿捏?
這事攤開來沒有辦法講道理,但實際朝中當時也默許了南陽府不對淮上、汝州出兵輪戍。
楚山能針對、鉗制南陽府的手段,無非是上書彈劾。
現在甯慈主動擔下所有的指責,一切聽從朝廷的處置,楚山又能奈他何?
将他從南陽知府任上拿下?
那也正好從南陽脫身,過兩天優哉遊哉的日子再謀起複就是。
“程郎君也一并跟甯府君上表請罪了?”史轸進城時,一路上與程倫英談笑風生,此時卻是鋒芒畢露的朝他看去。
程倫英陡然一驚,頓時間就像是坐在針氈,恨不得跳腳跑開。
史轸爲南陽府出兵之事,之前就通過唐天德,對南陽府衙這邊有所暗示,程倫英知道這事沒法善了,還以爲史轸與甯慈針鋒相對一番,最終迫使甯慈做出些讓步,這事就能糊弄過去。
程倫英萬萬沒有想到,史轸跟甯慈沒說兩句話呢,就直接将矛頭朝他指來。
在南陽府衙,随着南陽府軍規模急劇擴張,程倫英以兵曹參軍事提舉兵馬都監司軍務,看似已在錄事參軍等官員之上,地位僅次于知府甯慈、通判周運澤。
不過,在朝中,甯慈已經進入大臣之列,程倫英卻知道自己連根蔥都算不上。
這樁官司打到朝中,周鶴、高純年、顧蕃等人一定會力保甯慈,建繼帝也不大可能在這個節骨眼上拿大臣開刀——因此甯慈态度強硬,自有他的底氣。
這樁官司也不會追究到正統兵增援淮南作戰的汝南公頭上,但一定要找替罪羊來平息事端,有誰能比他程倫英更完美?
程倫英似坐在火爐之上,心思慌亂想着要如何應對史轸的刁難、質問,無意間瞥見甯慈正眼神淩厲的朝他看過來,随後又似無意朝陪坐下首的仲和、孔周、劉武恭三人掃去。
這一瞥不要緊,程倫英背脊汗毛都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