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的力量是巨大的,就算徐懷決定今年就在州學之下設立匠師齋舍,但相當長時間裏,楚山諸匠坊礦場裏學徒制仍然要繼續發揮積極作用,也注定短時間内很難徹底擺脫其局限制。
即便是沈煉也難例外。
沈煉改良連爐法,絕大多數時候都是獨自揣摩、研究,身邊也有幾名視之爲弟子的年輕匠師跟随,也隻是讓他們幫着幹些雜活,個中曲折卻不會說透。
徐懷也不會因爲沈煉等人沒能超越當世的局限制而加以斥責。
徐懷除了八月下旬留在鐵場,了解、推敲倒焰新爐的設計細節,親自帶領匠師推敲鐵線、角鐵制備工藝,九月上旬則将煤鐵監年輕、年長的匠師,都召集到十八裏塢,交流、總終近兩年來推行連爐法的得失;這次也将沈煉改良過的冶煉法正式命名爲“沈煉倒焰法”,拿出來讨論。
九月中旬,徐懷又将軍械監、營造院、船場的主要工官、核心匠師以及長史院、司馬院的一部分将吏,都召集到十八裏塢來,讨論連爐法所出精鐵在各種兵械、器械以及各種工程用具鍛制、戰船打造,以及實際作戰中的良劣表現,進一步從内部打破技術傳承、交流的壁壘。
徐懷同時還與衆人在十八裏塢鐵場讨論了匠師齋舍的組建問題。
大越立朝以來,破除世族門閥壟斷朝堂的格局,大興科舉,使士臣正式成爲主導朝堂的主流,家境殷實的中小地主出身,從此也有機會跻身公卿之列,在社會各個角落興起讀書爲貴的風潮。
即便當世匠戶受到的限制要比前朝爲輕,但讀書人猶視之爲賤業。
以往楚山倘若設立匠師齋舍,很難想象有多少有文化基礎的少年學子趕來應試。
汴梁陷落以來,這一狀況至少在楚山已徹底改變過來了。
數百萬的流民南逃,滞留楚山境内也有十數萬人,其中有成百上千自幼讀書識字、家境殷實的少年學子,流落異鄉。
他們除讀書識字之外,大多不識五谷、不耐苦作,與家人倉促南逃時也沒有辦法變賣田宅,不多的盤纏消耗一空後,生計就驟然成了問題,隻能寄居于屯寨,與平時他們看不起、瞧不上的貧民一起辛勤勞作。
當然,這些人抱着暫時栖身屯寨的心思,并沒有打算長久留在楚山,卻是汝颍大捷之後,武士齋舍年初招尋少年生員,提供免費食宿,每月還會比照士卒額外發放一筆薪饷,很快就尋滿六十名少年學子。
當然,這些少年自幼家殷實,初逢大難,被迫流落異鄉,心思也是熱切而單純,除了學習各種軍事知識外,日常操練兼習槍刀騎射都非常的刻苦。
如今州學設立匠師齋舍,選錄一批有文化底子、算學基礎的少年學子,也沒有人覺得會有什麽問題。
大越立朝之後,官方就編修了《營造法式》、《新儀器法要》等器械、營造方面的著述,《武經總要》的攻城、水攻、水戰、守城等篇,也收錄大量兵甲軍械、守戰工事及戰船等方面的修造之法,兼之曆朝都有農書、工書傳世,普通教材是不缺的。
雖說莊守信、沈煉、陳榮鈞等人都是大匠級的人物,但徐懷設立匠師齋舍,選尋文化底子紮實、懂算學的少年學子,批量培養高水平匠師是一方面,但最終的目标乃是進行理論的總結與開拓,而非單純的經驗傳承。
在這些基礎理論總結與研究方面,莊守信、陳榮鈞等作爲傳統的匠人,都是有缺陷的。
沈煉在這方面極有天賦,根基卻不能算有多紮實。
卻是作爲水運儀象台的實際建造者,在算學、天文、曆法有深厚基礎及極高造詣、曾經有志于科舉的丁崇,才是匠師齋舍山長最合适的人選;徐懷使沈煉給丁崇當副手,還特意吩咐他跟丁崇彌補他在數書等方面的不足。
徐懷最終決定将匠師齋舍暫時選址于淮渎,以便将齋舍前期的教學,與“沈煉倒焰法”的進一步完善,以及鐵絲、角鐵等制備器械設計結合起來推進。
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花這麽大精力,将工造之事梳理一遍,但到底有多少成效,還需要後續相當長的時間來逐一呈現。
不知不覺寒風蕭蕭,黃葉飄轉。
十月初,徐懷才在史轸、王舉等人一再來信催促下,離開淮源,踏上返回舞陽的道路。
各地的秋收也都在九月底之前完成。
除了遂平、确山兩縣新增三十萬畝屯田,明溪河兩岸的屯田今年也擴到四十萬畝;此外,葉縣、舞陽、潢川、羅山、襄城以及新置縣的烏桕,也恢複逾八十餘萬良田的耕種,加上對桐柏山的深耕細作,秋收以麥豆等作物爲主,總産量達到三百萬石。
雖說相比較楚山五十多萬軍民,人均糧食年産量不足六石,還包括大量必備的牲畜用糧,還遠遠談不上寬裕,雖說蔡州真正稱得上精華的汝水沿岸,三四百萬畝肥沃的良田都還抛荒在那裏,但楚山可以說明年的口糧缺口已經不大了,至少不用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今年爲彌補楚山的糧食缺口,朝廷應諾拔付的三百萬貫軍資,其中三分之二都是千辛萬苦從荊湖等地輾轉運進來的糧食。
到明年這部分軍資就可以節約下來,幹點别的事了。
秋收結束了,但不意味着就可以坐等過年了。
大量青壯勞力從農田耕種中解放出來,接下來是各鄉司、屯寨組織青壯丁興修堤堰、驿道、屯寨,開挖河渠的時機。
兵馬都監司所屬的數百名将吏以及武士齋舍結束學業的新一批生員,這時候都進入鄉司、屯寨,召集鄉兵寨勇進行冬季操訓、備戰。
州兵也從常編一萬兵卒,擴編到三萬,協助左右軍抵禦京西敵軍入冬後即将對淮上展開擾襲或更大規模的軍事行動。
淮上也早就進入枯水季,雖說汝颍中下遊已變成水澤之地,大量的淹水無處排洩,但滍澧等水以及颍水的上遊河道,都變得淺窄起來。
許昌敵軍也已經派出大批的斥候,直接渡過颍水,進入襄城、召陵以北活動,更有大規模虜騎往許昌集結的迹象,留守舞陽的史轸、王舉、範雍、郭君判等人,才一再催促徐懷早日返回舞陽,親自主持冬季防務。
大霧彌漫的清晨,徐懷在百餘選鋒軍騎兵的簇擁下,進入舞陽城。
行轅、州衙都放在舞陽,主要也是爲了更方便指揮、部署西線的防務,舞陽城外圍地形平闊,易爲敵騎滲透襲擾,也不是物資集散的必經之地。
因此在汝颍大捷之後,行營也一直有意控制舞陽的人口。
絕大部分人還沉浸于美夢之中,鋪以條石的南北大街沒有什麽行人。
石闆上霧汽凝結,濕漉漉的,釘有鐵掌的馬蹄踩踏出清亮的響聲。
行轅衙堂裏燈光通明,史轸、王舉、範雍、郭君判、周景等人幾乎通宵未眠,将徐懷迎進衙堂,也沒有說讓徐懷與柳瓊兒回宅院休息一二,就直接談起昨夜斥候剛傳回來的河洛、京西敵軍動向:
“……在汝颍大捷之後,敵軍的軍事重心徹底往東轉移,其在陝西留下三萬騎兵,并将原陝西五路投降被俘的兵馬,在陝西總管府旗下編了五萬人馬的漢軍,與退守秦嶺的顧繼遷、高峻陽等部,在渭水以南拉鋸——不過,他們的軍事力量并沒有完全往東線轉移,而是重點加強河洛、京西。旬日來,京西敵軍差不多有一萬五六千騎兵往許昌集結,還派遣大股精銳甲卒進入颍水南岸,建立營寨,在颍水上遊搭設浮橋……”
“嶽海樓、木赤老兒還沒有吃夠苦頭啊,這個冬季又要來給我們送大禮?”徐懷咧嘴一笑,問道,“嶽海樓、木赤老兒搞這麽大的動作牽制我們,河洛、徐州方向有什麽大的動作吧?”
“曹師雄從洛陽出兵,沿伊水南下了!前鋒兵馬已經進入嵩縣北部,”周景禀報道,“與我們預測的不一樣!”
徐懷眉頭微微蹙起來。
鄭懷忠放棄河洛之後,敵軍占據河洛,設立河洛總管府,以曹師雄爲河洛總管、都元帥,除了曹師雄所部五萬兵馬外,赤扈人還将兩萬改習步戰的色目精銳,放到河洛總管府旗下,受曹師雄節制。
而在河洛南部,鄭懷忠所部神武軍控制洛水上遊盧氏等地,楊麟所部左骁勝軍控制伊河及滍水上遊的嵩縣、汝陽、梁縣等地,與楚山西線唇齒相依。
洛水上遊與伊水上遊的河谷,被伏牛山與熊耳山東麓的崇山峻嶺分隔開,曹師雄隻要在伊水中遊的伊川縣境内派駐精銳,就可能心無旁鹜的對盤據洛水上遊的鄭懷忠所部用兵。
因此,在預測西線敵軍今年的冬季攻勢時,行營衆人都推測河洛敵軍會最終對洛水上遊的鄭懷忠所部下手。
河洛敵軍的最新動向,顯示行營衆人的判斷出了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