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姜燮将秘函歸檔,周景微微皺着眉頭問道,
“淮南真要不管不顧,直接下令韓時良放棄徐宿南撤泗州,屠哥其部一旦決意西進,速度會非常快……”
韓時良棄守徐、宿,使得赤扈三皇子屠哥所率領的數萬東路平燕軍主力得以脫身西進,汝水防線的側翼将變得極其危險。
汝水防線在淮北平原、丘崗之上,是一道呈四十五度角的反斜線。
楊麟其部守召陵、上蔡、西平、遂平等城,位于這條反斜線的中上段。
劉獻率宣威軍所守的淮川城,位于反斜線的下端,位于汝水與淮水相交的西北岸,原本相對安全得多。
不過,劉獻及宣威軍諸将諸将不甘心碌碌無爲,這兩月來從淮川出兵,占據新蔡以東的數座塢寨,與僞楚軍進占颍州北部沈丘、太和兩城的仲長卿所部,在穎水西南岸對峙。
宣威軍實際上就從反斜線的下半段往北突出了,進入汝水與颍水下遊中間的區域,處境則更爲危險。
雖說赤扈東路平燕軍主力,在占領徐州之後倘若想直接西進,一路會遇到汴水、渦水、颍水等大型河流阻隔,但在韓時良放棄徐、宿之後,渦水、汴水、颍水沿岸就會被赤扈人大量的精銳斥候所遮閉,他們就很難随時把控赤扈東路平燕軍主力的動向。
赤扈騎兵從徐州直接西進也許有困難,但其機動性極強,分派兩三萬騎兵從汴梁南部繞道,也就多花兩三天的時間。
無論是劉獻還是楊麟,要是失之大意,極可能會吃大虧。
而楊麟還可以緊盯着汝水,劉獻所部卻插入汝水與颍水下遊之間,而颍水又主要在僞楚軍的控制之下,很難及時發現大股虜騎會從許州、陳州方向渡過颍水,然後折轉一路往東南方向穿插。
徐懷拍了拍腦袋,有些頭痛的說道:“這事原本不該我們指手劃腳——罷了,姜燮,你代我草拟兩封信給楊麟将軍、劉經略,要他們留意可能會有虜騎從扶溝、太康方向過來,望他們加快民衆、物資南撤速度,以防不備……”
天雄軍、右骁勝軍及宣威軍都隸屬于禦營使司,彼此間相互獨立,徐懷最多是将楚山所掌握的情報信息,與楊麟、劉獻分享,而不是建議、主張他們該怎麽做。
有關汝水防線是否要調整,理應由建繼帝傳旨或胡楷執領的樞密院傳令。
更何況劉獻地位要比徐懷高,楊麟在軍中的資曆比徐懷深,徐懷超過他的職權範圍,向劉獻、楊麟建言,很可能吃力不讨好。
當然,現在也不是顧忌這個的時候。
“柳越亭包紮過箭創,兄弟二人要過來當面道謝!”侍衛走進營帳禀報道。
“我去見他們。”杜武覺得徐懷日理萬機,此等小事不能勞煩到徐懷,主動站起來将這事攬過去。
而徐懷、史轸、王舉三人在望山津,乃是絕密;别人現在還都以爲駐守望山津的,都是天雄軍第一廂兵馬,沒有想到會是侍衛親兵營的人馬在此。
“請他們進來說話!”徐懷揮了揮手,讓侍衛将柳越亭、柳湖亭兄弟二人請進來,他想進一步了解嶽海樓其部強攻柳家集等颍水南岸塢寨的詳情。
片晌後,包紮好箭創的柳越亭、柳湖亭兄弟二人走了進來。
少年柳湖亭在營寨裏吃了些東西,也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裳,年紀不大,卻有些書卷氣。
柳越亭二十四五歲的樣子,臉容有着失血後的蒼白,但傷勢不重,兩箭皆在左肩,還穿有皮甲擋了一下,沒有傷着筋骨,不礙着走動。
柳越亭身姿挺拔健碩,臂膀頸項筋肉虬實,打眼看上去就知道身手不弱。
杜武六七年前還與朱承鈞拜訪過一趟柳家集,那時柳越亭就已經是商水一帶有名的少年好手。
可惜的是,個人武力再強,僅僅糾集十數普通鄉勇,也沒有什麽趁手的兵械弓弩,想要攔截住配合默契的十數精銳騎兵追擊,還是妄想。
柳越亭走進營帳,他就認得周景、杜武,慚愧道:
“父親他沒有聽見周爺、杜叔叔的勸告,終緻此禍,父親臨死時也大憾不已,要我與湖亭到楚山投奔朱爺、杜叔叔,沒想到途中還是接連被敵軍纏上,若非天雄軍将及時出手相救,我與湖亭也要追随父親而去了!”
“你也莫傷悲,這世道也容不得我們沉溺于傷悲之中,”杜武說道,“僞楚軍強攻柳家集,我們還有些細情要問你。這三位是徐爺、史爺、王爺,都是天雄軍的将吏!”
杜武不可能告訴柳越亭徐懷他們真正的身份,就怕消息洩漏,會引得嶽海樓派精銳兵馬|強襲過來。
“我是徐懷!你們都坐下來說話!”徐懷卻是自承身份,示意柳越亭兄弟二人坐下說話。
“靖、靖勝侯……”
桐柏山匪亂之後,徐懷的“莽虎”之名就傳及汝水、颍水兩岸,“夜叉狐”的傳聞更是神秘——兩次北征伐燕,以及徐懷南返出知楚山,再到這時受封靖勝侯、禦虜将軍,在淮上可以說已是傳奇人物。
柳越亭萬萬沒有想他兄弟二人竟然是徐懷親自出手相救,一時間激動得都有些難以自已。
嶽海樓移師陳州,先是對陳州城進行屠城,之後分兵渡過颍水大肆劫掠,但這也分兩個階段。
前期主要是劫掠屠戮沒有多少防禦能力的普通村寨,直到十天前才強攻像柳家集這樣防禦力較強、鄉兵寨勇組織較好、通常有地方強豪坐鎮的塢堡。
這一方面的情報,楚山搜集還較爲有限。
而這恰恰才能真實反應嶽海樓其部的真實戰鬥力。
“帶人馬|強攻柳家集的是叛将馮世兆部屬許魁山……”
少年柳湖亭對柳家集失陷的細節所知有限,卻是柳越亭參與柳家集防守,又在柳家集被攻陷之後突圍逃出,知道得更爲清楚。
柳越亭此時将他所知道的諸多細節一一說來。
當然,徐懷、周景等人還問得相當詳細便是了。
“你們有沒有親友可以投靠,或者先去楚山養傷?”徐懷問柳越亭。
“請禦虜将軍安排人送湖亭、凝玉去楚山住下,越亭這點傷勢不礙事,請禦虜将軍容越亭在軍中效力,以讨還柳家集上千口人的血債!”柳越亭起身跪到案前,懇聲請求。
“在軍中效力,也要先養好傷再說,”徐懷說道,“你們兄弟要留在楚山,杜武會幫你們安排好!”
着侍衛先領柳越亭、柳湖亭兄弟二人下去休息,徐懷将汝颍堪輿圖鋪于案前,将近日幾處被僞楚軍重點攻陷的塢堡,從堪輿圖上标識出來。
“太原之策可一不可再,至少目前不是良機!”史轸勸道。
“哦,史先生猜到我是怎麽想的?”徐懷擡頭問道。
“你找柳越亭兄弟二人過來,如此詳盡詢問柳家集失陷諸多細處,可不就是想在赤扈平燕軍主力西進之前,重挫嶽海樓其部嗎?這樣才能使平燕軍抵達汝颍,沒有步卒相依,自然就會放棄強攻上蔡、邵陵等城,”史轸搖頭說道,“你的心思,可沒有那麽難猜。”
“我就完全猜不到節帥心裏在想什麽馊主意呢,這還不難猜啊?”牛二站一旁甕聲說了一句,又問王舉,“七爺猜到了?看你一臉震驚的樣子,怕是也沒有猜到吧?”
“……”王舉舉起缽大的拳,朝牛二揮了揮,要他閉嘴。
“我也就是想想。”徐懷袖手站在案前,悠然說道。
“我們不能将所有的責任都扛下來,這隻是一方面。左右骁勝軍、宣威軍新整擴編以來,都沒有打過真正的硬仗,其根基有多紮實,還無從檢驗——現在從上到下都繃得極緊,左右骁勝軍、宣威軍吃多大的虧,都不是壞事,怕就怕我們不計傷亡重創嶽海樓所部,令赤扈人短時間内難對汝水沿線用兵,反過來會滋生左右骁勝軍、宣威軍輕敵冒進之心,”史轸說道,“在左右骁勝軍、宣威軍、左右宣武軍都成長、徹底夯實襄陽的根基之前,天雄軍即便屢戰屢捷,又能殺得多少虜兵?”
現在雙方都有大量的軍事潛力可以挖掘,所以一時勝敗都決定不了大局。
對襄陽來說,隻要淮上防線不被攻破,諸軍吃再多的敗仗,也能從荊湖、江淮等地征募将卒上戰場,到時候諸軍也将越挫越勇,從砂中淘出真金來。
徐懷微微一歎,說道:“現在是戰略相持階段,我們确實是需要克制住冒進的心思。不過,倘若楊麟無意放棄上蔡,倘若劉獻也不想将兵馬都收回淮川,我們就放棄新蔡,必然會受人诟病——這樣吧,我親自留守新蔡,其他都一切如故!”
照徐懷的計劃,新蔡以及新蔡西南的确山、真陽,在大股敵軍進逼過來之前,都是要放棄掉的。
不過,召陵、上蔡、新蔡及淮川依汝水而建,也是汝水防線的第一層防禦。
在楊麟還沒有從邵陵、上蔡撤兵,在宣威軍還有大量兵馬在汝水與颍水下遊之間,天雄軍就提前從作爲第一層防禦四大節點之一的新蔡撤兵,楊麟、劉獻會不會翻臉罵娘?
該守還得守,即便要撤,也要與楊麟、劉獻保持一緻。
隻是,這個時機不是誰都能拿捏好的,徐懷決定他親自留守新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