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懷在精舍聽周景等人彙報汴梁失陷前後的一些秘事後,又與柳瓊兒、周景走到行營長史院;史轸、喻承珍、莊守信等人正陪同一些人坐在衙舍裏說話。
看到徐懷過來,一名老者随同史轸、喻承珍、莊守信走到廊前來迎接,長揖施禮道:
“老朽兒丁崇見過節帥——節帥不計前嫌,着人相援,丁崇莫齒難忘……”
“丁老多禮了!”徐懷還禮道。
丁崇乃是太史局名不經傳的經曆小吏,此時也年過六旬,已從太史局退下來,不再任事,但他在太史局掌測天文、考定曆法,卻是當世少有的天文、算學大家。
丁崇與喻承珍、莊守信等人交好,都是史轸推薦給徐懷招攬來對楚山有大用的大家人物。
喻承珍、莊守信在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時就曆經艱險來到楚山。
丁崇的南下卻曆經一波三折。
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時,朝中爲乞和休戰,曾計劃将樂工、匠師等各色人等三千餘衆以及一批折抵償銀的宗室女子獻給赤扈人,但這事最終因爲叩宮事變後主戰派在朝中暫時挽回頹勢而作罷。
随後,赤扈人也很快撤兵而去。
劫後餘生的汴梁軍民以及朝中将吏都誤以爲危機已經解除,誤以爲赤扈人短時間不可能再次南下侵伐。
在赤扈人再次南侵之前,有一段時間南下通道是暢通的。
當時朝中大多數官員都無法足數發放奉,很多部院小吏匠官留在汴梁,維持生計都難,真要離開汴梁,也沒有人阻攔。
然而絕大部分人都以爲局勢會好轉,一些原本答應南下楚山的匠師,也都臨時改變主意。
丁崇雖然是當世少有的天文、算學大家,但也克服不了性情中猶豫不決的弊端。兼之家人反對,史轸、喻承珍在赤扈人第一次南侵結束後,曾兩次寫信派人邀請他攜家小來楚山,他都婉拒了。
也許換作他人,即便不會指責丁崇這些人的優柔寡斷,但也不會再在丁崇這些人浪費人力、物力。
不過,徐懷知道楚山廟小池淺,沒有資格擺姿态。
而同時徐懷更清楚汴梁陷落後,絕大部分匠官、匠師落入赤扈人手裏,爲了生存他們還是會選擇爲赤扈人效力。
到時候這些人對赤扈人統治中原的幫助,要比一些降兵降卒大得多。
因此去年七八月份時,徐懷雖然将主要心思、精力放在籌措奔襲太原一事上,但還是在汴梁做了一些部署。
可惜的是,赤扈人再次南侵,汴梁陷落是那樣的突然、迅速。
在汴梁所做的部署,大多數都沒能
發揮作用,比如說南薰門陷落,景王妃及世子以及朱沆的老丈人隆壽郡王等等第一時間就避入皇城了,楚山潛伏在汴梁的人手能做什麽?
虜兵攻陷汴梁城之後,在還沒有最終攻陷皇城之前,就全城搜捕工官匠師,楚山安插在汴梁的人手,也隻來得及幫助丁崇等有限的數人攜家小改換住址,在混亂一片的汴梁城裏先潛伏下來,卻一直拖到三月上旬,虜兵對全城的戒備稍有松懈之後,才晝伏夜出将他們護送來楚山。
丁崇兩次經曆劫難,心裏對之前拒絕楚山的盛情邀請更感愧疚。
此次南下的匠師及家小數十人都先安頓到淮源去了,丁崇趕到周橋來見徐懷,主要是史轸、喻承珍等人推薦丁崇出任州學匠師齋舍舍正司事。
楚山過去一年,吸納的大匠、匠師人數并不多,但喻承珍、莊守信等人的子侄都得家傳,因此楚山的匠師隊伍在過去一年還是得到極大的提升。
至少在鐵礦開采、冶煉以及兵甲、軍械鑄制等方面,楚山在當世可以說已經具有一流水準了。
不過,徐懷覺得這仍然不夠,至少匠術的傳承與發展,不應該局限于師徒、父子之間,因此堅持要在州學新置匠師齋舍,除了系統性的培養培養匠師人才外,他更希望楚山目前在營造、兵甲戰械鑄制等方面遇到難題,能有一個讨論研究的平台,不像以往純粹依賴匠師獨自琢磨、積累。
丁崇這樣的人物,精于算學、曆法以及天文繪測,看上去對楚山此時正如火如塗發展的兵甲軍械鑄制,沒有什麽直接的幫助,但他所擅長的,卻恰恰是這一切的基礎。
此次南下的匠師,還是有一二人想着拖家攜口前去襄陽落腳,徐懷也不加阻攔。
丁崇雖說對局勢沒有那麽深遠的認識,性情也多少有些優柔寡斷,但還是有些書生意氣,這次是決定留在楚山。
周橋之前置巡檢司,僅僅是在鎮埠外圍修建一道周六裏許的夯土城牆。
徐懷此時将行轅、州院都置于周橋,楚山軍主力也要駐紮于些備戰,之前僅六七百步縱深的小城,肯定是遠遠不夠用的。
此時之所以名叫周橋,乃是鹿野溪發源于金牛嶺深處,從其西北麓流入淮河,前朝時當地的周氏家族修築石橋,橫跨鹿野溪之上——周氏家族早已人丁散秩,但石橋迄今仍完好無損。
鹿野溪下遊河谷,西岸最爲開闊,周橋城也是踞西岸而建,現在要在東岸緊挨着金牛嶺陡峭及淮水南岸建造一座更加易守難攻的城寨,作爲行轅、州院及駐營所用。
當然,同時還要在淮河的對岸修築一座三四裏周長的小城,修造碼頭,南北兩岸要通渡船,等有條件後甚
至還要建造浮橋,這邊才能算形成完整的防禦體系。
而現在周橋這邊除了擠出些地方,置辦武士齋舍,确保徐懷也能直接領導對基層将吏的培養外,其他州學部分都要放到信陽城去。
中午簡單布置一頓酒宴,蘇老常、喻承珍就陪同丁崇先去信陽,徐武江、徐武碛、周景等人也各自忙碌去,徐懷還要親自前往鹿野溪東岸視看新城選址,特地攜柳瓊兒一起乘馬出城,經過石橋,來到鹿野溪東岸。
此時春光已然明媚起來,山水青綠,各色花草争豔,微風吹來,暖意融融。
徐懷他們立身之地,乃是一座石崖前的淮水河灘。
淮水過周橋之後,算是流入桐柏山,河道開闊起來,水面翻湧着漱漱白浪,也是極爲清澈,數葉魚舟橫在水上,一派悠然自得。
從确山、真陽以及新蔡、上蔡等城南下的官道,是從金牛嶺東麓的師溪河口渡過淮河,往羅山、信陽等城而去。
所以周橋附近,并沒有多少難民湧入,看上去也并沒有受到戰事太嚴重的影響。
“這樣的悠然自得,不知道還能享受多久?”柳瓊兒坐在馬鞍上,看着淮水之上的漁舟,禁不住感慨道。
“總比魯王倉促南下,要好多了!”徐懷伸了伸懶腰,笑着說道。
他腦海裏曾經所閃現的畫面,魯王趙觀當時也極可能是前往襄陽登基稱帝,想着以襄陽爲根基,依托東南财賦,聯絡河陝殘軍以抵抗赤扈人。
從戰略上來說,這可以說相當正确的選擇。
現在景王前往襄陽開衙設府,爲登基作最後的準備,在戰略上選擇上看似沒有太大的區别,但形勢絕對要比這段未曾發生、或者說已經偏離的曆史軌迹,要好得多,叫人樂觀得多。
倘若曆史沒有發生改變,魯王即便能到襄陽順利登基稱帝,即便暫時不用面對赤扈人的主力,獲得數月乃至一年之久的喘息之機,但如此倉促的情形之下,魯王一系也不可能在荊襄、江淮構建一條完整的防線。
最好的局面,就是淮南、荊襄等地盡失,短時間内還能勉強守住長江一線;而淮南、荊襄之地失守,河洛、陝西也将陷爲孤地,失守都是早晚的事情。
而眼下,他們能獲得數月喘息機會,左右宣武軍、左右骁勝軍以及宣威軍能順利完整擴編,就能沿淮河構築一條相對完整的防線,同時還能策應到河洛、陝西的防禦。
柳瓊兒、史轸他們憂心重重,是他們沒有看到更惡劣、更令人絕望的局面,徐懷的心境卻要放松許多,而這一切可以說是他一手扭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