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故人

“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嗚呀呀’,快将錢财交出來!”

十數蟊賊手持鐵叉、木矛,從官道側前方的棗樹林裏大叫着跳出來,往徐懷他們這邊奔過來。

“都他媽餓瘋了!不管什麽人都敢劫?”王章、史琥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從樹林裏沖出來的蟊賊,實在想象不出他們二三十人全副武裝,這十幾個蟊賊有什麽信心覺得能從他們身上撕下一塊肉來?

雖說他們也知道這些蟊賊都是附近走投無路的饑民,但不管心裏有多少同情,也不可能縱容這些饑民拿着鐵叉、木矛逼近過來。

史琥當即摘下騎弓,率領七八名扈衛調轉馬頭,往側前方荒蕪的田野馳去。

這些蟊賊真是餓瘋了,好不容易逮到有肥羊路過,看到七八騎持弓馳來也不後退,王章、史琥等人連連怒喝,見這些人都不後退,隻能開弓射箭,眨眼間就射倒三人,剩下的蟊賊這才一哄而散,往北面的棗樹林裏逃去。

三個蟊賊中箭倒在雜草裏大聲的嗷嗷慘叫。

徐懷吩咐史琥帶人将這三名蟊賊先捆綁起來,幫他們包紮箭傷,他勒馬停在官道,眺望荒蕪的田野。

徐武碛、徐心庵等人率領千餘騎兵渡河之後,直接沿伊洛河南下,從嵩山與伏牛之間的汝州借道返回楚山休整。

徐懷想親眼看一眼河淮正爆發的饑荒有多嚴重,便在牛二、王章、史琥、烏敕海等人的簇擁下,在渡河之後則從偃師、鞏縣、虎牢、荥陽借道,進入鄭州南部、許州東部。

鄭許地處中原腹心,曾經的歌舞升平已然不再,到處都是被虜兵推毀的村寨、城池。

汴梁被圍困近半年之久,沿蔡河、汴水分布的幾座惠平倉,也被赤扈人作爲重點進攻對象而遭摧毀,數以百石的存糧要麽被掠走,要麽被燒毀;汴河、蔡河兩條主要漕運航運,也因爲河道損毀,又趕上汛季無法修複,新一輪的漕糧借助河道無法北運,都堵在淮河以南。

漕運廢弛,短時間内無法複通,朝廷緊急在淮泗、唐陳等地征調十數萬民伕改走陸路運糧北上,但動用如此龐大的人力、畜力,一個月大約也隻能将二三十萬石糧食從淮泗、唐鄧等地運往汴梁,勉強維持朝中俸祿的發放、保障十萬京畿禁軍不餓肚皮。

朝廷現在非但顧及不上赈濟饑民,甚至還大規模鑄制“以一當十”、“以一值百”的鐵錢,大肆從民間搜刮糧秣等物資,使得民間所剩無幾的存糧進一步被奪走。

民衆走投無路,隻能落草爲寇,曾經的歌舞升平之地,驟然間盜匪叢生。

徐懷他們全副武裝,一路走到許州東部地區,竟然還遭受好幾次類似的劫道。

這也進一步加劇河淮地區的動蕩。

将三名蟊賊包紮好,扔給他們十幾張麥餅,徐懷他們正準備動身,這時候數騎快馬加鞭朝這邊馳來。

卻是史雄率領數騎斥候從南面馳來,趕到近前下馬禀道:

“果然在這裏截住軍侯了,王舉将軍請軍侯速歸楚山——”

徐懷與騎兵主力分道而行,但也将大體想要走的路線知會楚山,以免有什麽緊要事情發生卻聯絡不上他。

他們現在還沒有想着趕回楚山,楚山那邊卻已派人找過來,徐懷疑惑的問道:“楚山發生什麽事情了吧?”

史雄禀道:“楚山倒沒有什麽事情,王番郎君昨日抵達青衣嶺,想在前往襄陽之前與軍侯見一面……”

…………

…………

得知王番已到青衣嶺,徐懷便停下在河淮之間的遊蕩,在王章、史琥等人的簇擁下馬不停蹄南下,于次日清晨時趕到青衣嶺。

徐武碛、徐心庵率騎兵主力南下,要避免過度驅役戰馬,速度其實快不了,反倒落在徐懷他們後面,這時候還沒有回到楚山。

徐懷直接馳入青衣嶺大營,遠遠看到王舉、徐武江、史轸等人陪同王番就站在公廨前等候,忙翻身下馬,他整理袍襟,走上前施禮道:

“相别才四個月,王番郎君竟如此憔悴啊!”

相比王禀離世時,此時王番看上去蒼老許多,年紀才剛剛過四旬的他,兩鬓卻有了些許霜白,可見在這個特殊時期,王番想要繼承王禀的遺願,成爲主戰派在汴梁的領袖人物,哪裏可能是一件輕松的事情?

“在京中不知道整天要跟多少人打嘴仗,哪裏輕松得了啊?”王番自嘲的苦笑道,“特别是現在,朝中又盲目渴望能在九月之前解了太原之圍,我們卻要在朝中一改以往的态度,反過來力谏陛下以及諸相公謹慎行事,這使得此前跟我們站同一立場的将吏,也有諸多不解……”

徐懷輕輕一歎,無論是王禀之前歸京,還是王禀病逝、叩宮事件迫使天宣帝罷黜王戚庸相位、對主戰派做出讓步,主戰派實質上從來都沒能在朝中占據過主導地位,更不要說去主導河淮以及河東、河北的整體防禦戰略。

在這種情況之下,王番還要堅持跟朝中的錯誤路線作鬥争,怎麽可能不累?

而針對實力淩架在上的赤扈人,大越所采取的攻守戰略,需要根據具體的形勢變化進行相應調整,這已不是這個朝廷現階段能完成的任務了,甚至很多主戰派将吏都未必能理解。

這完全不出徐懷的預料,他也對朝中徹底不抱期待,才支持鄭懷忠、趙範他們做最壞的打算。

“哪裏僅僅是不解啊?簡直就是反目成仇!”鄭壽這時候也忍不住抱怨道。

“哦,都有哪些人轉而反對王番郎君了?”徐懷給盧雄、鄭壽、王孔等人行禮,疑惑的問道。

在他看來,王番在朝中力谏謹慎對待解圍之事,即便原先很多主張與赤扈人決一死戰的将吏會有不理解,但也不至于反目成仇啊。

“錢擇瑞月前到汴梁,登門請王番郎君支持催促諸路兵馬北上,鬧得很不愉快啊……”盧雄說道。

“錢擇瑞回汴梁了,他怎麽從太原出來,怎麽不去河東找我們?他此時人在哪裏?”徐懷驚訝問道。

徐懷突襲岚州,從曹家手裏救出錢擇瑞、王高行等百餘官吏及家人,最後都是從關中借道南撤。

楚山還是座小池塘,王高行等人不可能來投楚山,但王高行等人曆經劫難,也認識赤扈人所帶來的災難,一時半會不會停歇,絕大部分人都托病歸鄉了。

大越對士臣甚是優待,做官不痛快,挂寇而去,也不會受到嚴厲的追責,甚至還會被視爲一種美談,還不影響下一次的征辟。

因此對王高行等人來說,托病歸鄉是當時最好的選擇。

當然也有一部分人選擇去了汴梁。

在赤扈兵馬南侵河淮之前,朝廷當時還指望太原軍民能夠堅守城池,錢擇瑞當時主動請纓,攜旨返回太原勞軍,之後就一直沒有錢擇瑞的音信。

徐懷沒想到錢擇瑞月前又從太原返回汴梁了。

“錢擇瑞在幾名死士的保護下,潛出太原,翻越呂梁山從關中借道,吃了不少辛苦才回到汴梁——我這幾天忙着籌措南下的事情,就沒有怎麽關心他的行蹤,他說過要去河東找你,卻不知有沒有成行!”王番說道,“我跟他詳細說過現在的形勢有多艱難,倉促去解太原之圍,隻會将大越最後一點命脈都丢掉,他卻着了魔一般,把我痛罵了一頓。他去河東找不到你,多半還會找到楚山來,你最好不要見他。魏州兵馬現在也頓于滏陽,不再西進,錢擇瑞找來,我們能做什麽?”

…………

…………

王番就在楚山停留了兩天,就在鄭壽、王孔等人的護送趕往襄陽赴任。

盧雄之前陪同王萱護送王禀棺木歸鄉安葬,之後因爲王番身邊缺人手,又趕回汴梁——這次随王番南下,他們途中遇到好幾波盜匪劫道,盧雄不忍心對這些走投無路的饑民下死手,疏忽間大腿爲一名少年拿木矛刺中,徐懷留他在楚山養傷,不急着趕去襄陽辛勞。

另外,王番也想從楚山招募三五百健銳作爲護糧兵的底子,這事也交給盧雄留在楚山負責。

王番他們走後第三天,形與乞丐的錢擇瑞便找上門來。

徐懷不知道面對錢擇瑞能說什麽,便聽從王番的建議,對錢擇瑞來了個閉門不見,也不許他進青衣嶺大營。

錢擇瑞站在青衣嶺大營城門前,疾聲呼叫:“王公孝成抗旨不遵,身首異處,乃千古奇冤,但朝野猶有不少人說王公孝成抗旨而死,乃是活該。現在太原十萬軍民不願苟活胡虜鐵蹄之下,抗旨不獻太原,意與太原共存亡,徐懷,你難道以爲太原十萬軍民最終被胡虜屠戮一盡,也是活該嗎?”

“徐懷不在這裏,錢郎君你再怎麽叫喚,叫破喉嚨也沒有用啊。錢郎君你不如随我先去淮源城暫歇,待徐懷回來後你有什麽話再跟他說不遲——這大太陽心了,你們一路奔波也太辛苦,半年多沒見,看你都瘦成什麽樣子,你之前在岚被曹師雄關入牢中,也沒有受這罪啊……”鄭屠苦勸道,想着先将錢擇瑞及随行哄騙去淮源。

“不了,該求的人我都求了,沒有用就是沒有用,我也該回太原了,不然就趕不上趟了。現在就腆着臉跟你們讨些幹糧好上路。”錢擇瑞沮喪的搖了搖頭,說道。

“徐懷過幾天就回,你又不這幾天,又或者我們派人護送你回老家歇養一兩個月。”鄭屠拽住錢擇瑞的胳膊勸解道,不管怎麽說,他們都不能看着錢擇瑞此時趕回太原送死去。

“既然幹糧都讨不到,那就告辭了!”錢擇瑞不願在楚山多留一刻,當即将鄭屠的手甩開,讓随從将幾匹瘦馬從城門前的榆樹上解下來,翻身上馬,忍不住又回頭看青衣嶺營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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