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纓雲郡主此時對軍争之事所知極爲有限,徐懷這會兒有功夫,還是盡可能向她解釋當前的局勢,叫她明白蕭林石所率領的契丹殘部,乃是他們目前所能争取的極有分量的一枚棋子,
“在赤扈人具有吞并契丹并橫掃天下的實力之後,我朝與契丹、黨項的敵對形勢事實上就應該轉變過來。這也是王禀相公一直以來力谏反對聯兵伐燕的關鍵。唇亡齒寒這個道理,聽上去是簡單,但身臨其事、能看透這點的人太少太少。甚至都到今天這一步了,聖上召百官問策,真正力主一戰、對和議并不抱有幻想的大臣都不到二十人,更多的大臣則不惜将郡主你們獻媚赤扈人,以換短暫的苟安……”
纓雲對家國之事了解很有限,但想到朝中那些無能之輩曾打算将她獻給赤扈人當玩物,就足以令她咬牙切齒了。
此外,她這次之所以會被犧牲,與端恭皇後陳氏以及魯王、肅王、沂國公一系多少有所牽扯,雖說徐懷不會直接提及這個敏感的話題,但纓雲從小就被告知對陳皇後一系要小翼相待的纓雲,卻是更能想到這點。
心緒漸漸穩定的纓雲,這時候心裏也不可避免會埋下仇恨的種子。
“軍侯先作休息,郡主有什麽不解之處,卑職可代爲解釋!”看徐懷抵達汴梁後就各種操勞,接下來的行刺,也必然會身先士卒,周景勸他抓緊時間休息一二,纓雲郡主這邊有什麽不了解,他們可以随時指點、解釋。
“也好!”
徐懷剛要起身去小憩,于外圍巷子裏負責警戒的人手就跑過來禀報:“五爺、朱爺帶三名客人過來了!”
“三個客人?”徐懷有些疑惑的站起來。
張雄山倘若願意配合這邊,趕過來見面,當然是目标越小越好。
就算張雄山心裏對這邊有疑慮,多帶兩名扈衛過來也抵不上什麽用。
“我先出去看看!”周景說道。
不管怎麽說,情況真要有不對勁的地方,他得争取時間讓徐懷、朱沆他們從貨棧轉移出雲。
雖說有徐武碛、朱承鈞兩個老手在,不大可能會有什麽纰漏,但徐懷也奉行決定要大膽、行事要謹慎的原則,周景出去迎接張雄山一行人,也沒有什麽不妥。
片晌後,周景與徐武碛、朱承鈞便帶着客人返回貨棧了。
看到另兩名客人的相貌,徐懷既感到意外,又覺得理應如此。
“哈哈,我就在想,蕭使君到這時還沒有将人手全部撤出汴梁,應該是對河淮局勢還有所期待的,沒想到他會叫你們親自過來觀望形勢!”徐懷看到陳子箫以及女扮男裝的蕭燕菡,哈哈笑道。
“你還能笑得出來?”蕭燕菡橫了徐懷一眼,說道,“我們原本打算這兩天就回朔州,你不在桐柏山好好窩着,這時卻跑到汴梁來,是覺得河淮這邊的形勢,還有挽回的一點餘地嗎?”
“沒有嗎?”徐懷反問道,“蕭使君真要覺得一點希望都無,就不會叫你們過來!”
陳子箫苦笑着坐下來,承認他們确實是奉蕭林石的命令,潛來汴梁觀望形勢的。
他們不可能等到河淮局勢徹底無可挽救之時再有動作。
等到那時,黨項人多半也已經做出取舍了。
他們必須在黨項的投降派最終占據上風,在黨項人最終決定出賣他們之前,更早做出決斷。
所以他們才會潛來汴梁,以免張雄山傳回的消息有錯漏,引起誤判。
不過,陳子箫現在認爲他們可以做出決斷了。
毫無疑問,赤扈人這次會從河淮撤軍北還,但南朝從外到内、從上到下都垮掉了,赤扈人再次南下,将徹底摧毀河淮地區的抵抗力量。
雖然南朝還保有江淮、荊襄、兩江、兩浙、西南等大片領地,但倘若完全不能從南面牽制赤扈人,這将令雄踞西北百餘年的黨項人做何選擇?
就算黨項人要比南朝君臣更有骨氣,也不可能獨力抵擋有如洪流一般的赤扈鐵騎——黨項人所盤踞的西北地區,大漠、戈壁連着草原,除了河套地區有限的城池外,大部分黨項人還保持着逐水而居的習俗,沒有城池塢堡庇護,更難抵擋赤扈鐵騎勢不可擋的橫切豎掃。
黨項人都無法自保,他們原本是背倚黨項人才得以勉強在陰山南麓暫時立足的殘族,倘若不能早一步橫穿西北大漠撤到黨項以西去,最終如何逃脫被驚濤駭浪撕成粉碎的慘烈結局?
更确切的說,南朝即将把太原這一重鎮拱手讓出,赤扈人的西路軍主力在不費吹灰之力奪得太原這一重鎮之後,四野并無半點兵馬牽制,會不會趁着再次南下還有三五個月的空當,就直接掉轉刀鋒,先往他們所盤踞的西山地區橫掃過來。
陳子箫不可能真等南朝與赤扈人正式訂立和議、等南朝将太原交到赤扈人手中之後再回朔州;他們能争取的時間,可能都不到一個月了。
“遠未到放棄希望的時刻!”
徐懷看陳子箫、蕭燕菡神色,便知道他們在想什麽,這樣的形勢事實上也令楚山衆人沮喪不已,但在汴梁能遇到陳子箫、蕭燕菡,卻叫徐懷看到更多的機會,笑道,
“兩年多年,蕭使君确知我朝與赤扈人已經達成秘約,而蕭使君當時身爲群牧官,在雲朔爲蕭幹、李處林等人排擠、打壓,在那樣的險惡局勢下,猶想着翻手爲雲、覆手爲雨,最終也成功将天雄軍打得跟狗一樣,你們怎麽現在就覺得我朝大勢已去了?你們都過來做客了,怎麽不問問,我是怎麽找到你們的?”
“誰知道你在汴梁安插了多少狗眼睛,張雄山不意間露出破綻,叫你們瞧去,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蕭燕菡在汴梁見着徐懷,心裏高興,小嘴卻不饒人。
時間緊迫,徐懷也不跟陳子箫、蕭燕菡打啞謎,說道:“……有人暗通虜使,緻使夜襲虜營的三千宣武軍卒慘遭覆滅,而且這件事已經秘密散播開來——此事對京畿十數萬守軍的士氣打擊極大,甚至超過向赤扈人卑躬屈膝求和。我無法安坐楚山不動,兩天前趕到汴梁,就想着揪住暗通虜使之人!”
“秦之惠是落在你的手裏?你想從秦之惠嘴裏問出暗通虜使之人?”蕭燕菡震驚問道,“秦之惠無故失蹤,我們還以爲出了什麽岔子,都想着提前轉移走,沒想到竟是你們所爲!你沒有拿秦之惠怎麽樣吧?”
“你們或許沒有想到,秦之惠就是暗通虜使之人吧?”徐懷笑着問道。
“怎麽可能?你胡說八道什麽,秦之惠是我們的人,他怎麽可能暗通虜使,你豈不是懷疑我們已經投向赤扈人了?”蕭燕菡急道。
“我之前還不知道你與陳子箫在汴梁,但我使五叔與朱爺去請張雄山來見面,怎麽會懷疑你們投向赤扈人了呢?”
徐懷見陳子箫、張雄山二人這一刻像隻遇險的刺猬一般,下意識已經将手按到腰間的佩刀上,須發微微張開,顯示勁力已遍布全身。
徐懷隻是朝徐武碛、周景他們揮了揮手,示意他們不要對陳、張二人輕舉妄動,攤手跟陳子箫說道,
“我确實沒有懷疑你們,确切的說,我不相信蕭使君會投赤扈人,此事乃是秦之惠已經脫離你們的控制了——你們通過張雄山那個來曆不明的養女,要挾秦之惠爲你們效力,難不成以爲這樣會令他從身到心都效忠于你們嗎?秦之惠現在就關押在西廂房,諸多細枝末節,你們可以當面找秦之惠問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