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支松脂火把點燃起來,氲開一圈圈的火光,照亮稀疏的雪粒子打着旋兒飄落下來。
楊祁業握住刀柄,看着峽口内側沉默似鐵的将卒,他内心深處還是覺得雪夜強襲敵營有點瘋狂。
受指揮通訊手段的限制,受軍吏兵卒個體素養的限制,當世兵馬講究列陣而戰,而最懼夜戰。
不要說夜戰了,黑夜行軍隊伍首尾難以兼顧,稍有風吹草動都有可能玩崩潰掉;宿營嘯鬧都極容易誘發災難性的後果。
現在受到天門山西側峽谷棧道的限制,絕大多數将卒抵達後都是直接席地背靠峭崖休息,連個列陣出發的空地都沒有。
他們現在還需要等峽口外側的前鋒人馬,先将進逼天門山的數百敵卒擊潰,兩千多人馬才能在黑夜中拉到天門山以東的開闊地帶進行最後的進攻性集結。
兩千多将卒,包括同等數量的戰馬,從狹窄的峽口出去,在漆黑的蒼穹下頂着風雪集結,就已經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了,更關鍵在此之後,這麽多人馬還要舉火往南行軍約十裏地,才能抵達雲州漢軍大營之前。
這麽多人馬在雪夜裏急行軍十裏,抵達敵營之時,不要說保持完整的隊列了,全軍從上而下的指揮都有可能完全散亂掉,甚至連都隊一級的編制都難以保證指揮有序,最後很可能隻是一股股十數、幾十人規模的小隊人馬各自爲陣、各自爲戰。
關鍵都沒有攜帶什麽戰械,連雲梯都沒有幾架,這麽多人馬要直接附牆進攻敵營,怎麽可能輕松。
這樣的作戰安排,放在任何時候,怎麽看都是瘋狂的,也是孤注一擲的。
倘若抵達敵營之後沒能形成有效的突破,自己的營伍編制又完全散亂掉,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這時候遭受敵軍反擊,後果将是災難性的。
楊祁業在鞏縣,也率部參與對嵩山北坡敵軍長達一個多月的襲擾,習慣小股作戰的規模,但還沒有在夜間對敵軍發動過突襲,想想也是夠刺激的。
“……現在太原城頭一片漆黑,城中可能連引火之物都緊缺了,雪又漸漸大起來,大家擔心摸不清楚方向,但這點其實不用擔心。隻要前鋒人馬發動起來,殺到雲州漢軍大營附近,太原守軍感覺到動靜,他們必然會點燃火把、篝火,到時候不僅會将太原北城的輪廓在夜空下勾勒出來,也會給大家照亮各擊進攻的目标,”
徐懷這時候把都将以上的武将都召集起來,進行最後的作戰動員,
“不要怕混亂,你們要明白,敵兵小股作戰能力比我們差一大截,他們敢在雪夜派兵出營,将會比我們更爲混亂,敵軍不敢出營,隻要我們基層軍吏了解各部的進攻目标,我們也能在敵營前将暫時的混亂扭轉過來。我們也并非要同時攻陷五座或更多的敵營,隻要有一處形成突破,所有的人馬就往突破口彙聚過來。天明之前,攻下一座敵營,有什麽沒信心的?還有一點,大家回到各部,要再次确認所有的兵卒都已掌握熟練口令……”
…………
…………
動員過後,徐懷與王舉、徐武碛等人頂着風雪登上一座石崖,眺望敵軍在天門山東方的臨時營地。
敵營距離徐心庵拆散四五十輛大車在峽口外側堆成的屏障約六七百步,除了敵營内部,在臨時營地與峽口之間還點燃十數堆篝火照亮左右的夜空。
雖然說有近五百敵卒逼近天門山東北,但他們并沒有不計傷亡從狹窄峽口殺入的決心,還是想着将劫糧“義軍”趕回呂梁山裏,夜裏也主要防範峽口内側的劫糧“義軍”會突然殺出。
除了一堆堆篝火外,敵營裏約有三分之一的兵卒都還守在外面,沒有鑽入帳篷躲避風雪休息。
而在峽口内側五百将卒已經擠擠挨挨列陣完畢。
在黑夜裏,将卒摸黑先将采集到的大量松脂燒融化,塗抹到拆散充當路障的大車闆架上。
在前期準備工作完成之後,在峽口前指揮前鋒兵馬作戰的徐心庵下令将這些大車闆架一起點燃,天門山北面峽口,很快就像有一條火龍在驟然間猙獰破土而出。
這一幕也驚動數百步之外的敵營,頓時間騷|動起來,在營帳裏休息的敵卒紛紛鑽出來,但他們探頭往這邊張望,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烏敕川率領一百騎兵,從火龍(路障)預留的空隙中快速魚貫而出,用不到半盞茶的工夫,在火龍前結成沖擊力最強的鋒矢陣;這時候馬背上的将卒也紛紛摘下坐騎嘴裏的枚木,讓戰馬放肆的嘶嘯起來。
敵卒這時候才驚醒過來,這邊要發動沖鋒了,而且峽口内側的兵馬壓根就不是呂梁山裏的小股“義軍”,而是在火龍映照下,有如鐵流一般的精銳騎兵。
一百精銳騎兵,沖擊疏于防備的敵營,徐懷完全不擔心會有什麽意外發生。
烏敕川率部殺入敵營,作戰任務也是務求一擊就将敵營完全攪亂殺潰,然後範宗奇、王章再各率一百騎兵,将潰兵從峽口外側快速驅逐出去,以最快的速度爲後續人馬出峽口集結騰出空間來。
接下來,徐心庵則會親自率領兩百騎兵以及先行殺出後還能收攏回來的一部分兵馬,跟随在南逃潰兵之後往最北側的雲州漢軍大營掩襲而去。
李處林部主要看守太原城北部地區,除開城前的前壘陣地外,第二層乃是九座連營從北面将太原城包圍住。
九座連營規模都不是很大,駐以數百到千餘不等的兵卒,連營之間也用壕溝、土牆連接起來,除了保證城中守軍難以從連營之間的空當突圍外,還保證連營之間人馬安全轉移。
連營可以視作太原城的外城牆,隻是牢牢掌握在敵軍手裏。
最外側就是雲州漢軍大營,也是李處林的指揮大帳所在,除了駐有五六千兵卒外,還有上萬苦役、戰俘收納其中。
倉促間想要強攻下最北側的雲州漢軍大營是很困難的,但雲州漢軍大營規模最大,卻沒能将太原城北面寬達十數裏的山口完全堵死。
敵軍也沒有想過會有兵馬從北側強攻過來,接應太原守軍突圍,在糧秣等物資如此緊缺的情況下,當然不可能浪費人力、物力,在雲州漢軍大營的北側再構建一道防禦。
而李處林再小心謹慎,也不可能保證雲州漢軍大營南側的九座連營守将一個個都能沉住氣,不出什麽岔子。
舉火夜戰,第一步說白了就是要打草驚蛇,就是要令小心謹慎的李處林緊閉雲州漢軍大營的門戶,不敢派兵出營混戰。
這時候徐心庵則将率前鋒兵馬,直接繞到雲州漢軍大營的南側,斷開其與南側連營的聯絡,使九座連營與雲州漢軍大營在雪夜之中變成各自爲陣的孤島。
而他們隻要在天亮之前,攻陷九座連營中的一座,就将打通與太原城的聯絡,将一批物資緊急調入太原城,吊住太原十萬軍民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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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啊,既然都已經去了汴梁,怎麽還回來呢?”
知府許蔚強撐住虛弱的身體,登上殘破不堪的城頭,看到錢擇瑞還站在垛牆前眺望北方,而北面除了敵營零星的篝火外一片漆黑。
雪不密,雪粒子被大風席卷,打在臉上,卻隐隐作疼。
“不可能有援兵過來的,虜兵主力都南下了,汴梁城都岌岌可危,景王、徐懷他們都自顧不暇,哪裏還能顧得上我們?你既然都回來了,那與太原同歸于盡,便是我們的宿命……别看了,坐下來避風歇一歇,你看我給你帶來什麽!”
許蔚先一屁股靠着垛牆坐下,從懷裏取出一小塊剛烤軟爛的革甲,遞給錢擇瑞,見他還站在那裏,問道:“還不死心啊?景王、徐懷真有心馳援太原,怎麽到現在都不派人進城聯絡?敵軍雖然封鎖嚴密,但不至于連隻蒼蠅都飛不進來吧?”
“在蒲坂,徐懷曾說過他率兵來援,唯一的機會就是以快打快,打敵軍一個措手不及,他不會冒洩漏機密、令敵軍有所警覺的風險,提前派人進太原聯絡……我與王高行之前爲曹師雄囚于岚州,那時大家也都覺得沒指望了,誰都沒有想到徐懷會孤軍殺入岚州城!”錢擇瑞說道。
“那時徐懷就在朔州,現在呢?”許蔚搖頭笑道,“老夥計,死心吧!”
“……”錢擇瑞苦笑着一歎,也靠着垛牆坐下。
從虜兵主力南下之後,錢擇瑞每日夜裏都會站在北城牆上來,但說實話,從虜兵主力南下都過去有一個月了,他從蒲坂離開時所建立的信心也禁不住動搖起來。
想想也是,虜兵主力再次南下,所有人都自顧不暇,誰還能顧得上孤懸北地的太原?
當然,徐懷即便不來援太原,他也沒有半點怨氣就是了。
總不能指望人家拼着命,接二連三來相救吧?
大越億萬子民,所有的擔子也不能指望徐懷一人擔下。
“府君,火,火!天門關那邊起火了!”還站在垛口前的侍衛這時候大叫起來。
錢擇瑞掙紮着站起來,手腳這一刻都哆嗦起來,顫聲叫道:“是天門關那邊,是天門關那邊,這麽大的火勢,定是援兵到了,快去找文将軍過來!”
天門關距離太原北城有十四五裏,夜空這時又飄着小雪,星星點點的篝火完全看不見,但峽口拆大車闆架搭起來的路障長約裏許,爲照亮戰場及集結場地,混合大量的松脂一起點燃,有如火龍一般,錢擇瑞他們站在北城牆上也是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