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純年、周鶴都是士臣出身,與喬繼恩等人看到這一幕,臉色一陣陣發白。
鄭懷忠須發已半白了,自以爲修身養性這些年,沒有什麽東西能觸怒他,這一刻也是氣得渾身發抖、氣得直炸肺,手按住桌案,厲目盯住徐懷,怒問:“徐懷,你這是何意?”
“你這豎子也欺人太甚!”
“你什麽東西,想要騎我們頭上拉屎撒尿不成?”
于殿中陪坐的西軍前鋒部将也有八九人,都是都指揮使、都虞候一級的人物,看到這一幕也勃然大怒,恨不得踢開長案,上前揪住徐懷就往死裏打。
徐懷冷冷的朝鄭懷忠及西軍諸将看去,冷哼一聲,說道:“如何卻敵,廟堂之上諸相公自有謀算,輪不到我一介武夫指手劃腳,但赤扈人有朝一日倘若真撤兵退去,朝野田陌有人問及鄭經略與諸位軍侯西軍有何功勞時,徐懷怕諸将礙口識羞,特送上百顆敵卒頭顱,以壯你們的底氣。怎麽,徐懷這份禮不算厚重?沒關系,徐懷沒有什麽能耐,今日率千卒強襲敵營,也斬得六百顆頭顱,一并送給你們便是裝點門面,有何不可?”
“你這是什麽狗屁話,欺我西軍沒人?”一名武将氣得一拳将長案砸塌,就要撲過來将徐懷揪住。
“你沒敢上陣殺敵,卻敢在殿下、使君面前放肆動手毆殺同僚不成?”徐懷按住腰間佩刀,殺氣騰騰盯住那武将。
“退回去!”鄭懷忠沉聲喝令那武将坐回原處,盯住徐懷,冷聲道,“你也莫要欺人太甚!”
“什麽叫欺人太甚?”徐懷冷聲道,“我率兵卒殺入敵營,鄭經略在鞏縣坐擁西軍五萬精銳之師,卻按兵不動,這叫不叫欺人太甚?鄭經略,你不要忘了,這鞏縣也是殿下與張軍侯、喬郎君及末将率三千士卒拼死守下來的!”
“徐軍侯,官家有旨,西軍不得浪戰——鄭帥、高監軍早前坐鎮鞏縣,也是深察聖意,你在這裏胡攪蠻纏作甚?”周鶴這時才回過神來,當也是氣得一佛升天、二佛滅世,厲聲喝斥。
“聖上是有旨,勒令諸軍不得浪戰,但我鬥膽問周相一聲,聖上有沒有令諸軍不得與戰?”徐懷盯住周鶴的三角老眼,針鋒相對的問道,“周相适才也言,要與虜兵周旋,我再鬥膽問周相一句,倘若諸軍皆不敢與虜兵相戰,諸相公就憑唇舌功夫與虜兵周旋,真就以爲憑借三寸不爛之舌,便能抵百萬雄師?”
“戰或不戰,帥臣決之,哪裏有你這等人物置喙的餘地?你倘若再胡攪蠻纏,不要休怪老夫治你不敬之罪!”周鶴怒斥道。
“周相甫至鞏縣,徐懷擔憂鄭經略、高監軍無功獻媚于周相之前,特送上百顆敵虜人頭爲賀,有何不敬?難不成社稷垂危之計,還有比這更好的賀禮?”徐懷問道。
“你,你……來人,将這狂徒給我轟趕出去。”周鶴氣得直哆嗦,厲聲叫道。
“周相,你也歇歇氣,”景王趙湍沉聲說道,“徐懷率部強襲敵營,原本是滿心指望鞏縣這邊能出兵策應。鄭經略持重按兵不動,不能說錯,但徐懷年輕氣盛,爲此感到不忿,也情有可緣嘛!總不能指望他年紀輕輕,便如周相這般深謀遠慮——”
真要有什麽軍令,鞏縣城内的人馬當然是以周鶴、鄭懷忠、高純年等人爲首,但這時候聽到周鶴叫喚,從廊下探頭看進來的諸多扈衛,見景王趙湍偏護徐懷,自然也不可能貿然進殿觸黴頭。
“我對官家忠心耿耿,此番出京也是九死一生,誰曾想剛到鞏縣受豎子欺侮,我……”周鶴氣得聲音都有些打顫。
“周相息怒,”景王趙湍又裝作厲色的朝徐懷說道,“你心裏有怨氣,這能理解,但這種事以後莫要再做,成什麽體統?難不成周相有什麽地方惹惱了你?你們都給退下去了,莫要再掃我們的興!”
徐懷起身朝景王拱拱手,“吱啞”再推開桌案立身而起,按住腰間佩刀,他沒有看周鶴、鄭懷忠、高純年、吳文澈等人,而是看着氣憤不已的西軍前鋒諸将,看似面無表情,眼神卻像是刀劍一般淩厲,想要将他的皮囊之下龌龊靈魂從根子裏都挖出來。
西軍前鋒諸将怒氣沖沖的撐案看來,也有人低頭看案面。
鄧珪坐着沒動,趁着别人不在意,手指醮酒水在案上寫了“我留下”三字,用袖甲稍稍遮住,不叫一旁的張辛得以瞧見;徐懷往那邊瞥了一眼,對鄧珪微微颔首一下,便甩袖往大殿外走去。
朱桐坐在大殿的角落裏,也沒有人關注到他——他年紀甚輕,又沒有太多的見識與閱曆,朝廷是戰是和,他也沒有什麽主見,所以也就完全沒有意料到這一幕的出現,又驚又疑的坐在那裏,都不知道該怎麽辦。
卻是盧雄起身,不經意的拽了一下朱桐的衣袖,示意他一并退出偏殿。
…………
…………
出行宮來,已是星月滿天。
怕西軍前鋒諸将沒膽氣殺敵,卻有可能暗中對他們動什麽手腳,徐懷他們走出行宮,沒有在城中耽擱,直接乘馬出城,往鞏縣城南的谒皇嶺西北麓大營馳去。
衆人在大營北側的一座山崗上勒馬停下來。
遠處,一隊隊人影正借着夜色的掩護,往谒皇嶺大營而來。
這些主要是逃入嵩山北坡的俘兵降卒。
他們面對楊祁業、淩堅、韓文德等将率領的人馬,已不再有什麽抵抗,但白天有小股虜兵也進入嵩山之中活動,隻能趁夜将他們分批押送回谒皇嶺大營來。
“真他媽一群慫貨、鳥貨!”
郭君判惡狠狠的啐了一口唾沫,似要将胸臆裏憋着的濁氣都吐掉些,叫道,
“從來都隻有棍棒才能将豺狼驅趕走,西軍不打一兩場硬仗,不能将這些狗|娘養的胡狗子打痛了,打得嗷嗷直叫,議他娘的和!他們這時候議,不是怕赤扈人不夠貪婪,不是怕胡狗子南侵的決心不夠堅定?廟堂之上怎麽盡是這種鳥貨……”
“周鶴、鄭懷忠是挺不上道的,似乎也沒有當面羞辱他們啊,”朱桐怯怯的說道,“現在鬧得這麽僵,往後還要怎麽相處?”
徐懷不會對此時的朱桐有多高的要求,卻也沒有心情回答他這個問題。
盧雄輕歎一口氣,跟朱桐說道:“王相跟你父親,恐怕在汴梁已經跟王庸戚、汪伯潛這些人鬧翻臉了——跟這些所謂的議和派,其實已經沒有什麽話可說了,”見朱桐還有些摸不着頭腦,苦笑道,“此外,這天下哪裏有不戰而得良盟的道理?百餘年前能與契丹和盟,朝廷也是在魏州等地與契丹血戰數場,雙方都損兵折馬無數,令契丹深覺難以輕松吞下河淮,才最終接受盟約……”
“我見周鶴之前便料定不會是什麽好事,你們現在知道原因了吧?”
徐懷轉頭看向衆人,說道,
“這些人之前以爲契丹殘破可欺,爲貪欲遮斷眼,不知唇亡齒寒之危,妄想着與赤扈人聯手收複燕雲;此時畏赤扈勢大,坐視其侵淩河淮而不敢與戰,搖身變爲和議派——說到底,這些人骨子裏不變的就是四個字:‘欺軟怕硬’!輕敵與畏敵,從來都不是對立的!我們跟這些人永遠尿不到一壺裏去的。”
“那我們接下來要怎麽辦?”徐武江看向徐懷問道。
“要照我說,我們直接保護殿下去蔡州!”郭君判說道。
“殿下身上羁絆更多,他倘若暫時不想回汴梁,就隻能留在鞏縣,對西軍多少還有所促進!另外,也是我一直判斷的,赤扈人這次不可能在河淮站住腳,天下還沒有到真正生死存亡的那一刻,所以我們做事,還要給這些孫子留一丁點的餘地,”
徐懷說道,
“我與周鶴、鄭懷忠、高純年這些人翻臉,因爲我們跟王相始終是主戰派的立場,不需要跟這些沒骨氣的和稀泥,甚至還要光明正大的表明立場,以便争取更多的同道中人。殿下目前卻還不能與朝中主動戰、和議派有太深的牽扯;胡公此時的态度可能也不宜太強硬!”
“鄧珪那厮也是個沒骨氣的!”郭君判抱怨道。
徐懷于清泉溝寨北寨門前與鄧珪暗中說的那些話,郭君判、王舉他們并沒有留意聽進耳中,也就不知道徐懷的本意就是準備讓鄧珪留在景王身邊。
他們這時候見鄧珪竟然坐在殿中紋絲不動,沒有與他們共進退,心裏多少有些不滿。
徐懷現在還不打算說破這點,輕描淡寫的說道:“人各有志。”
鄧珪之前是跟桐柏山衆人有交集,但桐柏山匪亂過後,他便調入位于襄陽的都部署司任吏,與桐柏山衆人都沒有什麽聯系,也沒有誰将他視爲桐柏山的一員。
鄧珪這次也是奉胡楷之令,率三百襄陽府軍趕來鞏縣增援,因此他留殿中,郭君判、王舉心有不滿,相信在周鶴、高純年、鄭懷忠等人眼裏,鄧珪無疑是做出了“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