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懷、錢尚端等人陪同景王趙湍站在嵩山西北麓的谒皇嶺之巅,眺望鞏縣以北、以東,在短短三四天時間裏所立的虜兵營寨;而在谒皇嶺的南面,一片開闊的谷地,爲谒皇嶺、西南的聖旗峰以及東南方向更爲崔巍的嵩山主脈所環抱。
那裏乃是大越六代先帝及諸多妃嫔、王公大臣下葬的陵寝之地。
谒皇嶺與聖旗峰之間的谷口,早已開辟出一條車馬馳道,進出較爲方便。
所幸曹師利率岚朔叛軍來襲,倉促之間強攻鞏縣,僅僅來得及分出小股兵馬,縱火将皇陵區的附屬建築燒毀,留下一地殘骸,卻還沒有來得及驅使俘民去挖掘皇陵。
要是叫虜兵掘開曆代先帝的皇陵,将陪葬品搶劫一空,将曆代先帝遺骸曝屍于野,即便他們最終守住鞏縣,待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暫告一個段落之後,二皇子很可能還是免不了要受朝臣及宗室子弟的指責。
鄭懷忠、高純年等人除了率西軍前鋒兵馬進駐鞏縣外,還在鞏縣往西到伊洛河東岸大堤之間,紮下連片的營寨,但徐懷他們率部撤鞏縣,并沒有在皇陵谷口紮營。
他們選了谷口稍稍往東一些的位置,在谒皇嶺的北麓山腳下,在鞏縣城南的狹窄地帶紮營。
這裏有一條狹窄的通道,可供虜兵從鞏縣東面繞過來。
而他們在此紮營,不僅将這缺口堵上,有必要時更可以作爲邊鋒,主動從谒皇嶺北麓起伏的低嶺區出擊,繞到鞏縣東北,進攻鞏縣與虎牢之間的敵軍。
鄧珪、楊祁業、唐盤三人也于今日午前率蔡州援軍抵達鞏縣。
蔡州援軍要比預定時間更晚抵達鞏縣,卻并非途中出了什麽意外。
卻是曹師利擁兵鞏縣城下倉促強攻之前,徐懷已經助景王成功掌握守陵軍,有信心守住鞏縣。
他反而擔心鄧珪、唐盤、楊祁業率部強攀嵩山險徑,将卒太過疲勞,導緻不必要的減員,有意叫他們放緩速度。
千餘精銳雖然比預期要放援幾日抵達鞏縣,但将卒都沒有驅使過甚、太過疲累,還保持相對充裕的體力,此時進入谒皇嶺北麓的營寨進行休整,很快就能投入後續的作戰之中。
不過,谒皇嶺北麓的營寨,有些過于簡陋了。
守陵軍倚城而守,現在是勉強合格了,但将卒從上自下,太過嬌慣,對紮營之事甚是生疏。
徐武江親自陪同張辛,從細處一一指點紮營之法,好不容易稍稍理順暢一些,才與鄧珪、楊祁業、唐盤等人往谒皇嶺西峰攀來。
徐懷則站在谒皇嶺西峰,等徐武江他們登峰之時,給景王講解紮營之事。
景王趙湍博聞強識,但對兵事軍務卻還是生疏,平時也接觸不到這一塊。
諸皇子之間,除了官家更寵幸後立的淑恭皇後所生三子、早有意廢立太子外,二皇子平時爲避免被淑恭皇後一系針對,也刻意藏拙,因此也不爲朝中将臣重視。
景王此時要争嫡,已經不再是赢得官家龐幸這麽簡單了;暗中培植勢力也已經有所不及。
赤扈人第二次南侵,汴梁極可能還将遵循既定的曆史軌迹而陷落,徐懷就算能想辦法使景王逃開此難,但想要争取朝野臣工的擁立,景王相比持天子符诏坐鎮魏州的魯王趙觀,還是處于極大的劣勢之中。
景王要搬回劣勢,要赢得朝野更多臣工及東南、西南、陝西以及河北、河東諸路勢力的擁戴,就得讓人看到他才是那個值此山河破碎之際、力挽狂瀾的人。
盛世之時,爲帝首先要知治政、權變,但山河破碎、社稷垂危,舉國之力卻用于抵禦胡虜,倘若爲帝者卻不知兵事,顯然是不能稱得上合格的。
所以,徐懷現在是逮到機會,當然是深入淺出的将行軍、紮營、糧秣、編伍等事給景王講解一番。
守陵軍看似守住鞏縣,沒有被殘酷的攻城血戰吓垮,武勇悍卒也得到提拔,填充基層軍吏,支撐起卒伍的骨架,但此時距離一支強軍,尚有很遠的路要走。
而行軍、紮營看似簡單,卻最是考驗一支軍隊的功底。
特别是長達數百裏、乃至上千裏,高強度的持續行軍,每日除了路途奔波,到駐營地要放出警戒,防禦之事不能懈怠,要埋鍋作飯,整頓後勤,要防止疫病;宿夜過後拔營出發,要将營帳收起來,将一切能重複利用的物什收拾帶走,從統兵将領到底層兵卒,每天都會非常的枯躁、繁沉也極其疲累、辛苦;而行軍隊列要整饬,随時接敵作戰的準備,更非一件易事。
更何況守陵軍之前僅僅守過一次城池,還沒有真正出城,去面對強勢敵軍的圍攻、沖擊,又怎麽有資格稱得上強軍?
因此,即便不考慮鄭懷忠、高純年、吳文澈等人反應過來之後,有可能對他們加以種種限制,哪怕是将守陵軍打造成一支真正敢臨強敵的精銳,徐懷也要将他們拉出城來,在城外與虜兵接戰。
之前沒有這個條件,主要是徐懷身邊精銳有限,遠不能保證陣型一旦被敵騎沖潰後,他僅率有限的精銳騎兵庇護守陵軍将卒逃過敵騎單方面的屠戮。
唐盤率一營步甲過來,保證在鄰近山地的戰場之上,能有一個堅固的錨點不被敵騎輕易打垮,徐懷才有與虜兵周旋的餘地——這時候即便守陵軍的陣列被沖垮,徐懷也有把握遮蔽一翼,掩護潰卒往崎岖山地逃亡。
所以在徐武江、張辛、唐盤、鄧珪、楊祁業等人登上谒皇嶺後,徐懷直接就着谒皇嶺北麓的地形,跟衆人,特别是張辛、淩堅、周述、陳缙、餘珙、餘整、韓文德、劉師望等将,講解步騎協同作戰的要點。
鞏縣隸屬于京西北路洛陽府,高惠鴻作爲知縣,以及縣尉朱勳等人,都要受轉運使吳文澈直接調遣,但景王率守陵軍出城,喬繼恩作爲守陵使、陳由貴作爲守陵軍都指揮使,即便對守陵軍的指揮權被剝奪,卻沒有辦法不随之出城。
他們還以爲躲到西軍援師之後,即便出城,安全也能得到保障。
他們此時站在景王趙湍身邊,聽徐懷與諸将說步騎列陣接敵之事,臉皮子是一陣陣發緊。
喬繼恩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咬牙勸谏景王道:“西軍援師已至,也據鞏縣擺開陣勢,待要從正面與虜兵大戰一番,已無我們插手的餘地。再說,皇陵叫虜兵肆虐過一番,祭殿重修需要時日,但也要力所能及加以清理,才對得住曆代先皇的在天之靈啊!”
“山河破碎、社稷垂危,驅逐胡虜,匹夫有責,我焉能置身事外?這要比清理祭陵重要!”景王肅然說道。
“西軍援師從正面擺開陣勢,将與虜兵主力強鬥,我們作爲邊鋒,從谒皇嶺北麓尋機進攻敵軍,一方面是分擔西軍援師從正面進攻的壓力,盡早打開東進通道,去解汴梁之圍,以全殿下忠孝之義,另一方面,這個方向不僅是虜兵薄弱的側翼,同時地形要比正面崎岖得多,不利雙方優勢兵馬施展開,正合适小規模作戰,并無十分之兇險,”
喬繼恩、陳由貴這十數日還算配合,而景王身邊能用的人手又實在欠缺,徐懷也是盡可能和顔悅色的跟他們解釋一二,說道,
“徐懷不敢拿殿下的安危,胡亂冒險的。”
喬繼恩現在知道景王“避難”鞏縣的始末了,哪裏會信徐懷的鬼話?
不過,喬繼恩目睹鞏縣守城的整個過程,心裏越發堅定祖宗法正确無比,就會嚴苛管束這些軍頭,令他們不得輕舉妄動,此時卻也是如此,心裏更不敢跟徐懷這些軍頭當面争辯,怕觸惱了他們。
喬繼恩當下也是嗫嚅不語。
徐懷早就揣摩透喬繼恩這些人的心思,當下也隻希望他們能閉嘴,說道:“喬郎君剛才所說也有些道理,皇陵祭殿叫虜兵縱火燒毀,殿下也不能完全不理,卻可以叫喬郎君、陳軍候負責招攬民伕爲之……”
虜兵襲來,有大量的民衆倉皇逃入山中,正缺衣少糧,嗷嗷待哺,不知道何日能重歸家園。
而即便是作爲邊鋒,從側翼、利用崎岖地形與敵接戰,但傷亡必然是免不了的,後續需要有源源不斷的新卒補充進來。
現在他們将鞏縣轉交出去,就無法從城中招募鄉兵義勇補充守陵軍,那就要從山中的逃中民衆招募新兵。
好在洛陽府大部分區域都沒有遭受兵災,糧秣補給是不缺的,此時正好可以借清理皇陵的名義,招募後備兵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