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這把火沒有熊熊燃燒起來,一方面是将郭城夾在當中的兩道城牆駐守着十數萬禁軍兵卒,對郭城的控制嚴密。
另一方面王禀任京畿都防禦使時,考慮過饑民難以管制的問題,多次分批從湧入汴梁的難民檢選丁壯編入軍中,不斷的削弱饑民的反抗潛力。
在如此嚴密的内部控制下,饑民在過去四個多月時間裏即便也滋生不多事端,但每次都很快被禁軍強行彈壓下去,沒有引起大的混亂。
而這次從草鋪橋粥場引發的混亂,除了一開始就有成千上萬的饑民卷入其中,聲勢不小外,主要還是軍中主戰派将吏,對朝廷如此卑躬屈膝向赤扈人乞和,甚至不惜削奪王禀軍權,早就心生不滿。
第一批從南惠門派往草鋪橋的軍卒,得知被饑民拿磚石擲殺的那些人,乃是暗通虜使緻宣武軍襲營慘敗的罪魁禍首,他們都恨不得拿着刀矛上前戳幾下,哪裏還肯去盡心彈壓鬧事的饑民?
饑民義憤填膺、積怨噴薄爆發,各營軍卒内懷幽憤、消極懈怠,甚至還有将卒直接拒絕出兵,郭城之中很快就到處都是大群饑民打砸粥場、哨卡,到處都是被點燃的屋舍。
午後,東水門外的兩座官倉更是被成千上萬憤怒的饑民占領,燒殺擄掠之事也勢難避免,看到這一幕,朱沆心裏還滿是憂慮,然而徐武碛、周景、朱承鈞等人對這樣的朝堂已經失望透頂,心裏更認可不破不立,他們在汴梁也沒有什麽牽挂,心情卻是平靜。
由于朝中意圖将混亂控制在郭城,加強内城城牆的守禦,派出多位使臣前往内城各城門坐鎮,徐懷他們一直拖到夜間才找到機會進入内城,在夜色掩護下趕往青葉巷在離開之前見王禀一面。
這時候夜色漸深,隔着高聳的、守禦森嚴的内城城牆,徐懷他們能看到外(郭)城各處火勢還沒有熄滅,夜空被火焰映得紅彤彤一片,不時還有厮殺聲傳來。
爲防止内城少量的流民也受驚擾作亂,之前逗留的青葉巷百餘難民,這時候也不知道被驅趕到哪裏去了。
王宅大門前挑挂着兩隻燈籠,光線幽暗,徐懷與朱沆等人上前叩門,前院一切如故,還有兩名健壯扈從在院子裏玩角抵,其他人圍在一旁觀看。
不過,王孔、盧雄、鄭壽三人沒有一人在前院坐鎮,這叫徐懷、朱沆心頭頓時蒙上一層陰影。
“你們怎麽才過來?”得人通禀後,王孔從裏側步覆匆匆的走過來,吩咐他人繼續守着前院,領着徐懷、朱沆他們往後宅走去,窺着廊道無人,才壓低聲音,悲切的說道:“相公午時走了!”
雖然對這一刻早有預料,但真正聽到這一消息,徐懷還是覺得有些難以接受,在廊前站了好一會兒,直到朱沆推了推他的肩膀,才驚醒過來繼續往裏走。
遵照王禀的遺囑秘不發喪,甚至不惜欺君也要先瞞住死訊,這時候王宅裏外也是用嫡系扈衛控制住進出後院的廊道,府中其他仆役都還被蒙在鼓裏。
王番、盧雄、鄭壽、王萱都在後宅,爲了不露破綻,他們都穿着常服,都未換上孝衣。
暫時還沒有将王禀的遺體移到堂屋,還是繼續躺在卧室的床上,枯瘦的遺體薄如紙片一般蓋在被下,已無半點氣息,安靜得卻像是睡着過去——卧室裏已經搬來幾袋石灰,這是準備用來處理王禀遺體的。
徐懷屈膝跪到床前,伏身磕頭,淚水靜靜流下。
“祖父是坐在窗前閉眼的,還以爲你們午前能趕回來見最後一面。”王萱眼眶噙着淚水說道。
徐懷知道王禀走時心裏有太多的牽挂,在王禀遺體前伏首哽咽說道:
“郭城是有些亂了,局面有可能難以控制,虜兵倘若這時候趁亂殺入,郭城必然是傷亡慘重、屍骸枕籍,但虜兵倉促突入街巷、河渠縱橫的郭城,面對不計其數、胸臆間熱血已被激起的民衆與守軍聯手抵禦,也必然将遭受到他們此次南侵以來未曾遭遇的傷亡。而時間也不允許他們強攻内城。這最終必叫汴梁得保,也能爲大越争得更多的喘息時間。虜兵倘若坐觀不動,一方面亂民夾于内外城之間難有作爲,一方面朝廷投鼠忌嚣,不敢清剿,隻會多加撫慰以安其心,而待虜兵北撤後,再打開外城諸門驅趕出城,使之早早南下。這樣的結果也要好過這數十萬民衆在虜兵再次南侵時慘遭屠戮!這樣的結果,哪怕是叫廟堂之上的那些昏庸之輩對亂民賊子保持足夠的警惕,也好過他們以爲虜兵北撤之後就可以高枕無憂了。這樣的山河,已非尋常手段能夠收拾,以毒攻毒,實是迫不得已。另外,徐懷恐怕要将相公您的死訊宣揚出去……”
“父親甯可欺君,也要在赤扈人撤兵之前隐瞞死訊,萬萬不可宣告出去!”王番說道。
“相公心願乃是驅逐胡虜、山河靖平——相公生前遺囑的真正本意,也是令我等不要再拘泥常情常理行事,”徐懷跟王番說道,“郭城民意已有沸騰之象,相公在奸臣得除之後辭世,死訊傳出,更多會叫十數萬守軍滋生同仇之氣,虜兵倘若敢在這時候侵入郭城,遭遇的更多将是誓死抵擋——這已非相公生前擔憂他死訊傳出會令軍心潰散。再者,天漸炎熱,王番郎君你真忍心用石灰函封相公遺體?”
王番看向盧雄、王孔、鄭壽,問道:“你們以爲如何?”
他們三人也在王禀生前承諾密守死訊,王番想聽聽他們的意見。
“你确定相公死訊傳出,有益無害?”盧雄鄭重其事的盯住徐懷問道。
形勢已經混亂到他再也看不清楚形勢将怎麽發展,現在要他違背王禀的遺囑分開其死訊,盧雄心裏也難以取舍。
“我若存私念,大可留在楚山坐看河淮糜爛,”徐懷說道。
王番又問道:“倘若虜兵突襲過來,内城不能守呢?”
“我們不說這次,但說赤扈人此番撤去,待其再次南下,汴梁淪陷是不是必然之事?”徐懷問道。
“……”王番、盧雄等人都默然無語。
這其實也是王禀生前所看透的事實,他們無法回避。
徐懷繼續說道:“倘若我種種算計有誤,緻使汴梁此番便遭淪陷,但景王在鞏縣與西軍援師在一起,這樣的結果是不是也要好過汴梁淪陷時,景王也一并落入敵手?”
王番看了朱沆一眼,都知道徐懷所說不錯,要是汴梁這次淪陷,周鶴、苗彥雄、鄭懷忠、高純年、吳文澈以及胡楷等人不管跟景王投不投契,都會擁立景王,不可能會舍近取遠去擁立爲赤扈騎兵封堵在魏州的魯王。
朱沆這時候才算徹底明白過來,徐懷爲何會完全無視郭城亂起的後果了。
汴梁之前的形勢都已經壞到不能再壞的地步了,他們還需要擔心、害怕再添什麽變數嗎?
“倘若虜兵如你所料,倉促間未敢強攻汴梁,我們接下來要怎麽做?”王番繼續問道。
“虜兵不趁機強攻汴梁,接下來半個月内就會渡河北撤,朝廷也會傳诏景王歸京,”徐懷說道,“我們要做的,就是勸谏景王爲家國大義,不從亂诏!”
“勸景王抗旨?”朱沆驚問道,“景王如何肯聽從我們?”
所謂“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從”,朱沆不是拘泥之人,他也不覺得抗诏不遵就一定是大逆不道的事,要不然之前就不可能答應隐瞞王禀的死訊。
現在滿朝文武都後悔錯誅王孝成。
然而,他們是他們,景王是景王,朱沆深知景王這些年都極爲小心謹慎,一直都有極深的顧慮,生怕被陳皇後一系抓住把柄,卻未必會聽從他們的勸谏。
“我們秘密護送纓雲郡主去鞏縣,景王會将纓雲郡主交出來嗎?”徐懷問道,“将纓雲郡主及諸多宗室女抵償給赤扈人,也是下了聖旨的,這樣的帝命,景王會一味的聽從嗎?”
“有時候并非景王想不想,更多時候是不得不從,”朱沆說道,“虜兵北撤,西軍十數萬援師在鞏縣、偃師一帶,你要叫景王如何抗旨不從?又如何叫景王抗旨不遵還不失軍心民心?”
“那就要看景王想得的是誓死抵抗胡虜之軍心、民心,還是想得卑躬屈膝乞和胡虜的軍心民心了。”徐懷說道。
“你是說郭城這番混亂,朝中那些卑躬屈膝乞和之輩,心裏已有畏懼,倘若景王堅決不從和議,欲率部繼續與虜兵作戰,朝中也未必會強屈其意?”朱沆問道。
“這隻是一種可能,但具體要怎麽做,還得見到景王之後,看景王他自己如何取舍了。”徐懷說道。
“王番,你怎麽說?”朱沆看向王番問道。
“暫時對外封鎖消息,我進宮奏禀父親辭世之事!”王番咬牙說道,決定先将父親王禀死訊通知宮中,再看事情會一步步如何演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