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歎一口氣,徐懷待要與衆人往大營馳去,這時候卻見有二三十騎從鞏縣城中馳出,往他們這邊的山腳下追趕過來。
“這些人想幹什麽,不會想着将我們留下來吧?”郭君判還在氣頭上,看二十數騎馳速極快,頗有來者不善的勢頭,将馬鞍旁的長弓摘下來,橫在身前,怒氣沖沖的說道。
傳信不像傳信,但要說二三十騎馳來是想對他們不利,也未免太托大了。
徐懷執辔看來人往山崗這邊馳來。
“來者何人?”
周景帶着十數扈衛上前擋住來者的去路。
爲首兩名軍将在山腳下翻身下馬,朝這邊喊道:“七叔王舉可在山上,我們是王華、王章啊!”
“王華、王章?”
王舉下馬來,看到兩名軍将走近過來,借着月光看清來人的臉,激動拉着兩人朝徐懷走過來,叫道,
“沒錯,是王華、王章,是你二叔王岐武家的小子——二十六年前,你二叔王岐武率一部泾州軍卒出裕原口巡邊,遭到黨項人埋伏、包圍,身中三十七箭而亡;當時你四叔王岐武長子王化才十六歲,也殁于此戰,王華、王章兄弟更小,才三四歲。你父親蒙冤而亡,王氏一族逃出泾州避禍時,他兄弟二人也才十三四歲……”
爲逃避蔡铤等賊黨的迫害,當年在範雍的協助下,王舉逃出州衙後,就立刻安排王氏殘族遷出泾州隐姓埋名。
當時也沒有想過蔡铤所持上诏是假,以爲王氏一族不可能會有沉冤得雪的一天,王氏分作三支逃往外地,彼此之前也約定不再聯系。
因此徐懷在應州遇到王舉、範雍時,王舉、範雍也不知道另兩支王氏殘族遷往何處隐姓埋名,無從聯絡。
朝中此時雖然已經将蔡铤下獄,也爲當年矯诏事翻案,但畢竟還沒有正式的聖旨頒傳天下,徐懷還以爲暫時還不可能與别的王氏族人聯系上。
徐懷沒想到在鞏縣能遇到二叔王岐武家的堂兄弟,忙下馬走過來,與王華、王章相認。
“王家人都好大的塊頭,真是個個将種啊!”徐武江、郭君判都過來跟王華、王章相見,見兄弟二人都約三十歲左右,王華臉面黢黑,亂糟糟的胡茬子覆滿半張臉,身形魁梧,好端端一個莽漢子,而王章卻要清俊一些,身形沒有那麽粗壯,卻也是高颀修長。
再想想王舉的塊頭,王憲、王峻兄弟二人雖然沒有那麽雄健粗犷,但塊頭要比普通人高颀彪健銳得多,不得不說王氏滿門都是習武的将種。
“你們這是怎麽回事?到底做了何等作科犯奸之事才被充入軍中,你們随三叔公遷出泾州時,年紀已經不小,是否将将王氏家訓都忘了一幹二淨?”王舉看到王華、王章面頰之上都有刺字,頓時間語氣變得不善的問道。
禁廂軍将卒身上基本上有刺字,但招募入營伍的主要在手臂等隐匿處刺上姓名、軍隊番号,方便辨識。
禁廂軍也有相當一部分人都是刺配充軍的囚徒。
隻要這部分将卒才會在臉面上刺字,而這個字也是官府判處流配之刑時刺上的,主要是防止囚徒逃亡。
王華、王章面頰有刺字,即便月色下難以細辯,但基本能确定他們不可能是通過正常招募渠道加入西軍的,而是作奸犯科犯事之後被官府判了流刑充入軍中。
王舉這些年逃亡藏匿太原,對王憲、王竣及範宗奇等子弟的管束卻是嚴厲,因爲王華、王章的父兄早早戰死沙場,王舉之前将他們帶在身邊教習武藝,就當親生兒子教養,這時候看到他們臉上有刺字,臉色當即便黑了下來。
王舉再看山腳下還有二三十人牽馬等在那裏,又不善的盯住王華、王章兄弟二人,厲色問道:“他們又都是些什麽人?你們這時候趕出城來,是要與我們相認,還是以爲有富貴可攀,将以往的盜匪同夥都拉出來投奔我們?”
看王華、王章所穿衣甲,便知他們在西軍隻是低級軍吏,他們在軍中影響力非常有限,這時候竟然能有二三十人馬不管不顧的跟着投奔過來,隻能證明這些人從頭到尾都追随王華、王章兄弟二人的。
流配充軍,又自始至終有人馬相随,王華、王章在流配充軍之前做過什麽勾當,王舉還能猜不透嗎?
舉族遷離泾州時,王華、王章年紀已經不算太少,他們父兄早亡,年幼時都是跟着王舉習武,心裏也最畏懼王舉,見王舉黑臉厲色質問,忙跪下來相訴:
“三叔公帶着我們逃入華陰縣,購置宅院更改姓名居住下來,起初日子還勉強能過,十年前關中大疫,三叔公、十七叔公,我娘、六嬸娘他們都沒能熬過去,相繼病殁,所剩不是老弱,就是婦孺,之前逃難時所帶的細軟之物也都耗盡,我兄弟二人實在沒有能力養活這麽多口人,就鬼迷心竅在華陽縣南面的山溝裏落了草,剪徑劫道……”
“你們這是要丢盡我們王家的臉面啊!王氏家訓,甯死不投敵、餓死不爲匪,你們還有記得吧?”王舉一怒之下,摘下腰間的佩刀,就要連刀帶鞘朝兄弟二人頭上暴烈抽打過去。
徐懷忙将王舉攔住,勸說道:“七叔,華、章二兄以往确是有不檢點之處,爲生計所迫,也不是可開釋的理由,但他們流配充軍,便是受到應有的懲處,我們不能苛責相待!要說臉上刺字,此時楚山大營裏又有幾個人臉上沒有刺字的?我也是在他們成爲我麾下軍卒那一刻起,才以軍法軍紀約束他們,不可能去追問他們之前所犯、也受到過懲處的過錯。”
六七千桐柏山卒接受招安,也就郭君判、仲長卿、高祥忠等主要将領受到優待,臉上沒有刺字,是作爲招安将領直接編入河東軍中,但普通賊衆就沒有這樣的優待了。而朱承鈞、牛二、燕小乙、沈鎮惡等人更是作爲囚徒流配岚州,臉上刺字更爲醒目——
王舉剛開始出聲訓斥王華、王章兄弟二人,郭君判還有些尴尬,但在徐懷說過話後,也上前來打圓場,笑道:“王舉将軍,你要嚴厲懲處王華、王章兄弟二人,這叫我如何自處啊……”
王舉這才猛然想起,徐懷在岚州、朔州成事,最初倚重的就是二百囚卒。
他也是乍見王華、王章兄弟二人,情緒激動之餘都忘了這茬,收起佩刀,黑着臉說道:“徐懷、郭軍使替你們求情,暫且繞過你們,但你們在軍中再有什麽不法之舉,我再收拾你們。另外,你們既然知道我們在鞏縣,爲什麽不先單獨來見,要一下子搞這麽大動靜?你們做事怎麽可以如此魯莽!”
“下面都是呂全、呂興、史安他們,還有一些人也是在華陰山裏一起投官府充軍的弟兄,”
王華、王章兄弟二人訴說道,
“我們五天前調到鞏縣後,便聽到徐懷與七叔你們都在鞏縣,但我們當時已經被安排了事情,沒辦法出城找你們相見,呂全、呂興他們卻又太興奮,在軍中就迫不及待的将諸多舊事宣揚出去了。你們剛才在行宮狠削鄭懷忠的顔面,我們就在行宮外執守,擔心事情傳到鄭懷忠的耳中,就沒有機會脫身,便不管不顧,帶着人都逃出鞏縣城來。”
“呂全、呂興、史安他們才多大年紀,你們兄弟竟然帶着他們落匪?”王舉氣得又要拿東西抽王華、王章兄弟二人,徐懷、郭君判、徐武江又是上前一通勸。
王氏在泾州數代将門,家世也大,因而家将仆役也衆。
然而除了王岐武等王氏宗族的男丁在與黨項人的戰争中傷亡慘重,留下一堆老弱婦孺,家兵家将裏的男丁爲大越捐軀者也是極多,最終留在莊子裏,絕大多數也是婦孺。
矯诏事變時,王孝成身邊還有十多家将被害。
因此王氏舉族遷泾州,到别地隐姓埋名時,都是一些老弱婦孺。
呂全、呂興、史安等人都是王氏家将的子侄。
也很難想象很多撐事的人在大疫病故,王華、王章當時年紀也不大,是怎麽帶着其他老弱婦孺熬到今天的。
不過現在還不是追問舊事的時候,徐懷說道:“先不忙着叙舊,快快叫他們跟我們先去大營再說。”
王華、王章等人身份已經暴露,嚴格說來,鄭懷忠、高純年不放他們走人,他們就得留在西軍聽候轄管,要不然就是逃軍。
徐懷肯定不會再讓王華、王章去受鄭懷忠這些人拿捏,但也要防備鄭懷忠借這個搞事,眼下他們還是先回大營爲好——到大營後,大不了先讓王華、王章帶着人馬先去桐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