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德既然連夜跌跌撞撞趕來淮源,當然不可能再退縮,當即在徐懷面前表态道。
“好,當下征兵乃是重中之重,暫時便委屈五爺你給我七叔、範爺當助手,”徐懷說道。
他知道唐天德不是心志特别堅定的那種人,不過話說回來,世間又有幾多人是心志堅定之人?
唐天德在絕大多數大姓宗族以及州縣官員都視他們爲畏途之際,趕來淮源做出選擇,徐懷又怎能挑挑撿撿、拒人千裏之外?
當然,徐懷也不可能直接叫唐天德獨擋一面,先着他在兵房輔助徐武坤、範雍,但爲表示重視,他親自跟唐天德解釋汴梁形勢之危急、他們當下要在淮源所做的工作以及兵卒募集之事要如何進行。
“……發饷?這得貼多少饷銀進去?”唐天德對有史以來征兵、募兵兩種軍制的交錯變遷以及優劣不甚清楚,但有一點很清楚,給兵卒發饷,特别是給鄉兵發饷,所耗用的錢糧将大得驚人。
大越立朝以來所實施的,特别是禁廂軍兵馬,嚴格說來也是募兵制,但爲了維持内地的治安,同時兵卒社會地位低下,每每都是将大規模的流民、盜匪募入營伍,而一旦編入營伍便需終身爲卒——禁廂軍之間又有檢選制度,每年将體格強壯者編入禁軍,薪俸較高,而倘若在禁軍中年老體蓑,則淘汰進廂軍,薪俸微薄,糊口都難。
而大越立朝,也非沒有征兵制。
鄉兵主要就是鄉野農夫之中征發,秋冬閑時操練,沒有饷俸,甚至還要自備兵甲。
以往淮源的地方武備,也是募兵征兵所結合。
巡檢司武卒算是募兵,人數不多,卻有固定的饷錢;大姓宗族直接掌握的寨兵鄉兵則又是征兵——也唯有如此才能很好的控制成本,每年除開縣裏撥給上千貫錢糧外,各家湊兩三千貫錢糧便足夠用了。
兩千五百名正卒且不算,單算另募兩千五百名鄉兵,僅饷銀這一塊每年就要撥付八九萬貫,算是軍械兵甲服帽以及糧秣供給、軍營兵舍的建造,總共算下來,一年沒有十數二十萬貫錢糧投進去,根本就打不住。
此外還要擴建或修造多座軍寨,打通、修繕諸軍寨與淮源城之間的道路,這得造多少錢糧進去?
“鄉兵備寇,閑時操練,不誤農時,同時也是以村寨爲單位,所以容易組織。現在要各家将鄉勇寨丁交出容易,但常年操練、衛戍軍寨關隘,還要領出去作戰,不發饷錢,叫他們的妻兒老小喝西北風去?”徐懷說道。
目前除西軍外,其他各個方向的諸路禁軍、廂軍,戰鬥力都已渙散,未來想要在江淮之間有組織防線,從鄉兵招募健銳,重新打造新的作戰體系,将是大勢所趨。
朝中将臣雖然大多噩噩,卻也不乏王禀、胡楷這樣的有識之士,中下層官吏間也不管卓見遠識之人,這些年苦無出頭之日,但随着局勢崩壞,之前的禁锢必然會在一定程度上被打碎掉,抱殘守缺也會在血淋淋的現實面前做出委協或改變。
他們這邊隻是先走出一步而已。
而一旦在江淮之間大規模募兵進行防禦,到時候也必然需要東南财賦進行支撐才能夠維系下去;到時候淮源鄉兵也必然納入這個體系,從而獲得糧饷上的支持。
對他們來說,更多是克服當前的艱難。
“……當前也艱難啊!”唐天德聽徐懷事如粗細解釋清楚,咂嘴道,“沒有三四十萬貫錢糧砸下去,哪裏做得了這麽多事?晉老太爺他們可能不得不将寨兵交出來,泌陽縣那邊也可能會将上年的田賦丁稅返回給淮源,但與你要做的事相比,缺口太大了啊!”
“我們卻是能勉強撐上一年!”徐懷說道。
“哪憑多錢糧?”唐天德驚訝問道。
“我們奔援岚州城,除了救人,總歸也是撈到好處的。”徐懷笑道。
徐懷奔襲岢岚城之前,曹師雄剛剛縱兵大掠全城——而普通将卒劫掠所得,并不是都可以裝入自家口袋的,何況曹師雄爲讨好當時到岚州監軍的赤扈百戶,還特意行赤扈人的規矩。
赤扈人劫掠婦女,百戶率部掠奪某個區域,所得婦女最美者需獻于千戶,千戶從所獻女子是挑選最美者獻于萬戶;層層上獻,最終戰事屠戮之地,美豔女子基本都集于汗廷王帳之中;所劫掠的财貨,也差不多要依此例,層層上獻。
因此,徐懷殺入岢岚城裏,雖然有大部的叛軍将領家小都逃入軍營,但所劫掠的财貨都沒有來得及帶走;而曹師雄、曹師利兄弟二人所居的州衙後宅,不是有曹家多年積累的财貨,還有準備好、還沒有來得及獻給赤扈鎮南王兀魯烈的金銀财寶。
徐懷在撤離岚州之前,又怎麽可能跟曹師雄客氣?
岚州是人煙稀少,牧耕荒廢,但岢岚城作爲州治所在,民間藏富不少;更何況曹師雄率部殺回岢岚城裏,城中絕大部分官宦士紳都沒有來得及逃走。
徐懷撤出岚州之後,将一部分财物歸還給王高行、錢擇瑞等岚州官吏,但還是截下大量金銀财物,合計四十餘萬貫錢,前期就已經随南撤人馬運回桐柏山了。
這就是所謂的“戰争财”。
要不是第一次北征伐燕時,将大批士卒劫掠的财貨收繳上來,徐懷哪裏能在朔州接管數千胡族婦孺的同時,還維持實際高達四千人的戰輔兵編制?
要不是後期在猴兒塢重創西山諸蕃,并全殲烏敕部,徐懷又哪裏能從容部署總計約上萬人馬分批南撤之事?
在猴兒塢重創西山蕃兵,看似整個西山的戰場最後并不是桐柏山卒打掃的,西山諸蕃的殘部投了蕭林石,但蕭林石還是通過物資交換的方式,将他們從應州帶出來的金銀财貨,交換給桐柏山卒。
而通過放歸戰俘,徐懷又獲得極其珍貴的四千多匹良馬。
除開前期巨量的消耗,淮源此時還積儲金銀财貨約計五十餘萬貫。
此時不把唐天德當外人,徐懷當然将這些底都透漏給他知道。
“啊!?”唐天德嘴巴微張,再看徐懷他們身穿衣甲都滿是補丁,狀如乞丐,還有陣陣臭氣傳來,問道,“你們如此巨富,就不會收拾收拾自己?”
“哪有時間收拾,從府州南下,九天時間,基本上都是抽空眯一會兒眼,又或者直接将自己綁到馬背上連趕路連睡覺,隻要馬吃得消,我們就沒有怎麽停過——而在朔州、府州,我們也差不多有兩個月沒有正常吃上一頓飽滿,更不要說燒桶熱水擦洗身子了,”
徐懷說道,
“你說我但有差遣,将你骨頭拆了當柴燒都不足惜,我沒有想過這麽用你,但這分辛苦,你得要有心理準備——赤扈人實在是太強了。戰争永遠都是吞金洞,前期的繳獲看似巨大,實際能支撐的兵力及時間都非常有限,而接下來桐柏山卒在面對赤扈騎兵主力,短時間内很難再有這種殲滅性的勝戰能打。沒有最後清掃戰場的機會,想發戰争财就難了,然而消耗卻又是實實在在的。而我決意将都巡檢司大營建在大複山北麓,除了便于支援汝水沿線作戰,除了堵住從确山往南陽的缺口外,同時也是看中大複山與金頂山之間數萬畝荒蕪谷地可以用來牧馬——要不然全軍逾六千頭牲口,都用精料喂食,蘇老常他們都能哭給我看。待征完兵之後,你的差使就是幫着蘇老常他們全力搞錢搞糧。雖說我希望将來南面的财賦能支撐我們,但我也很清楚,我這人的行事風格很不讨喜,所以我們自己底氣要想硬起來。桐柏山是山多地少,但桐柏山南北嶺加大複山的範圍,卻要比一般的縣域要大如數倍,除了軍事上的,經濟民生要怎麽搞,這可能比帶兵作戰,還要重要。後方不穩,糧饷不足,軍心就不可能穩得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