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我都看不清楚,但有一點是明白的:不要說剛才這屋時那些人,恐怕整個泌陽城的人揪到一起,也都玩不過夜叉狐啊。”晉龍泉感慨道。
“是啊,徐懷乃夜叉狐這事,早就從朔州傳回來了,田雄他們卻還一個勁的滿嘴嚷嚷‘莽貨’,卻沒有人去思量徐懷剛回淮源就如此作爲,是不是别有深意。這人啊,腦筋鑽牛角尖裏,有時候就是拐不過彎來啊!你們晉氏的老太爺,以往多精明的一個人啊,這彎也沒有拐過來。”唐天德說道。
“老太爺到底是沒有跟徐懷接觸過,而徐懷在桐柏山給人印象最深就是這‘莽虎’。現在淮源置縣,又劃入蔡州,各家都亂了分寸,哪裏有心思去細想别的事情?”晉龍泉蹙着眉頭說道,“照道理來說,我們也應該明哲保身,誰都不招惹,畢竟正常世道裏,我們招惹那邊可能都讨不到好,但汴梁告急,勤王诏都頒傳各地了,這世道怕是有變啊!”
“我聽到消息,一直也在琢磨這事,又覺得困惑,北面是吃了敗仗,但從燕薊、雲朔到汴梁,還有一兩千裏,怎麽汴梁就告急了?”唐天德困惑不解的問道。
“官兵到底能不能打,前兩年你還沒有看透啊?”晉龍泉反問道。
“也是哦,邊軍被打得稀裏嘩啦,河東、河北看似駐軍不少,怕是跟襄陽府的禁軍一樣,手底都稀松得很,說不定叫虜兵一路打穿過來,可不就直奔汴梁城下了?”唐天德說道。
桐柏山匪亂,大姓宗族要麽死守各家塢寨,要麽都逃到信陽、泌陽城裏,晉龍泉、唐天德留在淮源,雖說也沒有直接統兵上陣作戰,但負責繁瑣的雜碎事務,也是從頭到尾将那場大禍經曆過一遍。
即便到匪亂平息的最後關鍵頭上,唐天德一度爲徐武富說服,心志動搖想去抱蔡系的大腿,但眼界到底是拓展了許多;而桐柏山匪亂,叫他們對地方禁廂軍的戰鬥力也有相當徹底的認識,叫他們對軍隊的強弱認識,也要超過絕大部分坐井觀天的州縣官員。
這時候他也認同晉龍泉的想法,要是太平盛世,他們大可以縮在泌陽城裏不管不問,甚至可以跟晉老太爺、田雄他們抱團一起、以勢壓人,但世道眼見又要變化,他就得掂量掂量,誰才是真正的、值得去抱的大腿。
晉龍泉又說道:“我們倆在泌陽,有些事細想也想不明白,還是要有人趕緊去一趟淮源,見着徐懷,一切便有分曉。同時,我們也需要将泌陽城這邊的動向說給徐懷知道,叫徐懷有所防備,有些明槍暗箭還是需要防備。我呢,一來沒有辦法明目張膽離開,一來在泌陽多少是個差使,打聽消息方便,我寫一封信,你捎去淮源。”
“我也是這個意思!”唐天德說道。
晉龍泉此時在泌陽,是隸屬于縣尉司的武吏,在縣尉朱通手下參與統領縣弓刀手,他确實不宜不告而别。
雖說桐柏山匪亂之後,徐懷抓住唐天德的把柄,要求他以冶喪的名義,将唐文仲名下的田宅廉價抛售掉,然後許他主持唐氏,但唐天德還是不覺得徐懷能成勢,留在十八裏渾身不自在,就跑到泌陽城裏來謀個差遣,從此離徐懷他們遠遠的。
唐天德在泌陽城沒有謀到吏缺,又不會其他經營,一家老小跟着他坐吃山空。
這次就算不考慮世道将變,去投附徐懷,對他來說,猶不失一個選擇。
“我這就回淮源,一刻都不耽擱……”唐天德說道。
“我送你出城。”晉龍泉說道。
晉龍泉身爲泌陽縣刀弓手都将,權力不大,但在他負責東城區域,放一兩個人夜裏出城,卻是便利。
“鄧珪鄧郎君也是聰明人,他應該比我們更看得透形勢才對,我走之前要不要去驿館拜見一下他?”唐天德與晉龍泉臨出門時又問道。
“鄧郎君跟你我不一樣,”晉龍泉搖頭說道,“鄧郎君是團練副使,此時也是軍侯一級的人物,他是比我們聰明、本事強,但有時候這也可能限制住他——再說,鄧郎君何去何從,也不是我們能去遊說的……”
唐天德點點頭,笑道:“衙堂之上諸多郎君,沒有哪個不是聰明的,看不透是太多東西遮望眼了——我剛才真是又犯蠢了!”
…………
…………
在晉龍泉幫助下,唐天德連夜牽馬出城。
雖說星月當空,但天凍路滑,一百二三十裏的山道,唐天德在日上三竿時趕到白澗河渡,一路上也是摔得鼻青眼腫。
“呦,這不是唐五爺嗎?從哪裏逃難過來,怎麽這副模樣?”艄公拿着竹篙子,将渡船撐到西岸渡口來,跟牽馬渡河的唐天德打趣說笑。
“顧老九,恁多廢話,”
桐柏山裏丁口繁多,淮源鎮上也有千餘戶人家,但以往在淮源,唐天德每天都要走一趟白澗河渡,與幾名艄公都是厮混熟的,打聽道,
“徐懷回來了,鎮子裏有什麽擾動沒有?”
“能有什麽擾動?莽虎回來,大家都拍掌叫好還來不及呢!卻是聽說要打大仗了,白澗河這邊以及城東頭要建兩座渡橋,我們在白澗河撐了一輩子渡船的,卻不知道要去哪裏讨生計了!”艄公說道。
“這裏要建渡橋?這應是機密之事,你怎麽知道的?”唐天德吃驚的問道。
“啥機密啊,徐懷剛才與鹿台寨的蘇老常、鄭家肉鋪的鄭屠子,就跑到渡口來,找我們打聽這裏渡橋要怎麽建?還問白澗河的水情——我們也就憑着感覺一通瞎說,”艄公叫唐天德上船牽住馬,說道,“你這馬可是疲累得慌啊,是從泌陽趕夜路回來的?泌陽發生什麽大事了?”
“你問恁多話,就不怕有一天叫人拔了舌頭?”唐天德笑道。
“五爺以前在巡司當差,天天叫我盯着
過往商旅多問些話,可如今五爺去了縣裏,卻嫌人家話多了?唉,這世道要變喽!”艄公感慨一聲,喊起悠揚的号子,将渡船撐過岸,送唐天德牽馬上岸。
雖說桐柏山匪亂平靖過後,唐天德就被徐懷從鄉營趕了出去,但巡司武卒卻罕有不認得他的,進城門一直到巡檢司衙堂都沒有阻礙。
徐懷要在最短的時間内,盡可能将一切理順過來,夜裏也無暇休息,隻會不時抽空隙小憩一番。
唐天德走進衙堂時,正趕上徐懷在衙堂偏廳裏休息。
這會兒鄭屠揪住蘇老常、徐武江在衙堂裏說話,看到唐天德走進來,說道:“今天是吹哪門子風了,五爺怎麽舍得從泌陽的溫柔鄉鑽出來,來看望我們這些鄉巴佬了,不覺得跟我們這些土豹子結識,有辱了五爺你?”
雖說鄭屠拖到最後随徐懷回到淮源,但出于分批疏散的緣故,蘇老常、徐武坤卻都分頭率領胡族婦孺及工辎營的人馬先撤回到淮源來了,自然也有關注淮源舊人的動向。
唐天德之前雖然已常住泌陽,但還隔三岔五回淮源一趟,卻是蘇老常、徐武坤等人先期返回淮源之後,唐天德就沒有回過泌陽。
鄭屠昨日回來聽到這事,還以爲唐天德耍滑頭,不想再跟他們有瓜葛,卻沒想到今天就看到唐天德鼻青眼腫的走進衙堂,看他這狼狽樣子,怕是趕了一夜路。
“大——”唐天德差點直接問“大腿”在哪裏,将“腿”字硬憋下去,問道,“徐……軍侯他人呢?我這裏有晉都頭的一封信捎給他!”
這會兒,徐懷徑直走進來,說道:“我就說聽到有人走進來衙院裏吧!”坐到堂前,示意唐天德他們都坐下來說話,接過唐天德替晉龍泉捎過來的信,跟蘇老常、徐武江他們說笑,“我就說我面子比你們大,總有一兩個故人記得我的!”
“……蘇爺、坤爺回淮源,我心思是懈怠了。我總覺得我這點本事,落不了蘇爺、坤爺的眼,這輩子也就在泌陽城裏混吃等死,但昨日勤王的事在泌陽城裏已傳開了,我跟晉爺合計這世道怕是要變了,這便麻溜的來見軍侯。”
唐天德在徐懷手裏吃過虧太多了,吃到見徐懷想說幾句體面話都犯忤,這一會兒也索性将所有的心思與算計悉數相告。
“是啊,世道是要變了,這場大禍不知道要填多少人命進去,在場包括我在内,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何時,”徐懷将晉龍泉的信浏覽過,放一旁的桌案上,感慨道,“五爺要是以爲這裏有大腿抱,又或者說以爲大樹底下好乘蔭,那就錯了。當然,五爺想回淮源安安分分的居住,沒有人會攔着你,但桐柏山裏最終能不能安生,這個隻能看天,我這時候無法給你回答;甚至大多數人隻想安安生生的過日子,就注定一定不會安生。而五爺倘若想要在桐柏山裏有一席之地,或者說是想在這棵庇護桐柏山的大樹之上有一席之地,便要五爺與我們共同拼了命的去做這枝葉,去擋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