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溝盡頭乃是一座冰封住的湖澤淤灘,還有斑斑點點的葦草殘苛露在冰雪外;沿岸都是桑棗雜木疏林,再往東則是一道十數丈高、約七八裏長的長崗南北向橫卧着;湖畔林旁的殘雪都被踩踏得亂糟糟的,一看就知道有人藏在林中。
不過,赤扈騎兵即便附近的發現樹林、山崗有難民逃入,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下馬鑽入樹林裏,将所有人都殺得一個不剩。
赤扈人這時候也沒有特别寬裕的兵力,需要将有限的兵力集中在主要戰略方向,掃蕩漏網之魚,此時顯然他們作戰的重點。
周景安排人在林子邊等着,看到徐懷、王舉以及朱桐過來,從小徑鑽入林裏。
這片林子面積不少,藏有不少躲避虜兵的難民,看到徐懷他們,瑟瑟發抖的往林子深處倉皇逃去。
徐懷此次北上,不是找赤扈人蠻幹的,令将卒都扮作虜兵模樣。
除了在铠甲外披裹髒兮兮的胡氏裘袍外,衆人嫌髡發太醜,但都剃了短發,戴上弁帽,兩鬃光秃秃的,唇颔都蓄有密須,遠遠看上去,與胡人沒有太大的區别;此外,還有烏敕海等三十多名正宗的西山藩胡随軍出戰。
徐懷他們隻要不與赤扈騎兵正面接觸,尋常意義上的掩人耳目,還是能做到的。
剛剛昨日才從屠城慘劇中掙紮逃出來的難民,突然看到一小隊虜兵往林子裏闖來,怎麽可能不懼?
穿過迷陣般的雜木林,徐懷注意到之前遠遠看到長崗,往西隆出兩條淺丘,形成雜木林的東面形成一座淺谷。
周景與盧雄以及另外一名三十歲左右的青年武将站在谷口焦急而擔憂的相候,徐懷還注意到十數身穿便袍卻身形彪悍的健銳在周景等人身後的雜林裏,滿臉警惕的朝他們這邊看過來。
徐懷打量盧雄、周景身邊的青年武将一眼,看着臉熟,想到王禀、朱沆陪同景王趙湍到藏津橋貓二胡子羊肉湯店時,這人率領景王身邊的侍衛守在鋪下,震驚的問道:“你是景王殿下身邊的,景王殿下在這裏?”
“景王府侍衛指揮張辛見過徐軍侯,”中年人拱手道,“殿下在山谷裏,徐軍侯可有辦法護送殿下回汴梁?”
徐懷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裏遇到景王趙湍,不過對張辛的問題,他一時半會不知道怎麽回答。
赤扈東路軍兵馬部署的變化非常快,這兩天強攻雍丘、通許、鄢陵,都有雷霆萬鈞的意味,徐懷這時候并不知道赤扈人在汴梁南面的部署,數日前的斥候偵察情報也已經不能作數了。
“殿下但有令,徐懷當竭力遵從。”徐懷含糊的回到張辛一句,又關心問盧雄的傷勢,“盧爺,你傷勢要不要緊?”
“逃出鄢陵城裏,背胛中了虜賊兩箭,好在入肉不深。”盧雄說道。
留周景帶着人在谷口警戒,徐懷、王舉以及朱桐随盧雄、張辛往淺谷裏走去,途中聽盧雄說及才知道景王趙湍乃是前日奉旨前往通許犒賞防軍,卻不想出汴梁城不久,還沒有進入通許境内,原先汴梁城外并沒有幾個虜兵出沒,突然一隊隊有如洪流般的虜騎從外圍奔殺過來,他們還與一小隊虜騎直接撞上。
好在景王并不是多講究的人,前往通許的儀駕相當簡便,僅帶着百餘侍衛相随。
張辛率部護送景王殺出包圍,那隊虜騎并沒有意識到漏出什麽大魚,也沒有縱馬追趕;付出死傷四五十人的代價,張辛他們還是護送景王趙湍逃了出來。
不過,當時虜騎已經往通許城下聚集,他們又無法原路返回汴梁,隻能從虜騎的縫隙尋找道路,一路冒險将景王護送到鄢陵。
他們卻不想在鄢陵城才暫歇半日,又有成千上萬的虜騎奔鄢陵而來。
盧雄是進鄢陵城後才與景王趙湍、張辛他們會合,虜兵破城時,他們先裝扮成平民潛伏在城中,然後趁夜跳城逃出來。
張辛有護衛之責,自然想着當務之急是護送景王趙湍回到汴梁,但這很顯然不是唯一的選擇。
不過,到底要怎麽做,還得見過景王趙湍再說。
谷中也有十數人圍護着景王趙湍。
看到徐懷、王舉與盧雄、張辛走過來,景王趙湍一邊迎上來,一邊朝身邊人不悅的發牢騷道:“王氏對朝廷忠心耿耿,徐軍侯在雲朔也爲朝廷立下汗馬功勞,你們這些人太小心眼了!”
徐懷看谷中的部屬,便知道景王趙湍身邊的人對他還是有些猜忌,做好聽到張辛示警就簇擁景王趙湍從山谷後逃走的打算,心裏一笑,與王舉一起上前給景王趙湍行禮:“徐懷見過殿下!”
趙湍嫌棄的示意左右都退開些,僅留張辛、盧雄以及一名中年人坐倒伏的枯樹以及山石上說話。
“我聽盧雄說這次趕去蔡州見你,是王相希望你領兵去增援鄭州?”景王趙湍沒有急着說返回汴梁的事,而是問及徐懷爲何會率部出現在鄢陵,還這般打扮?
雖說王禀要求盧雄等人對請徐懷出兵增援鄭州的事嚴格保密,但盧雄在鄢陵遇到景王,卻沒有辦法對景王保密這事。
一方面他作爲王禀身邊的僚屬,突然出現在鄢陵,需要給景王一個合理的解釋;另一方面景王趙湍作爲皇子受種種限制,對軍國大事的影響力有限,但還是歇盡全力的給王禀主持京畿防禦事提供支持。
王禀深知城郭諸縣拱衛汴梁的重要意義,但官家卻聽信王戚庸、汪伯潛等人的建議,要求王禀将精銳駐軍從通許等縣撤入汴梁城——景王此次涉險,也是希望能激勵通許等縣的軍民士氣。
“王相的親筆信還在我這裏,我也不知道要不要找胡使君請戰去援鄭州,便想着先親自過來偵察一番敵兵勢态,再作決定,沒想到會遇到殿下。”徐懷九真一假的說道。
大越對武将限制、警惕極深,立朝形成的規矩已經根深蒂固,就是嚴禁武将擅自行動——徐懷作爲胡楷麾下的部将,有沒有王禀的私信,都不能作爲他擅自出兵的依據,都需要找胡楷請示,唯有胡楷才能做最後的決定。
王禀那封親筆信,也是用來遊說胡楷的。
景王聽徐懷這麽說,卻以爲徐懷并不願意冒險率部去增援鄭州,所以沒有直接拿王禀的親筆信去見胡楷,但徐懷又不想辜負王禀的信任,沒有直接拒絕王禀的請求,這才率一部兵馬進入京畿地區打上一兩場接觸戰,算是對王禀有所交待。
“你也不要怨王相對你們太苛刻,好處不想着你們,遇到兇險之事卻又都往你們身上推去,很多時候王相也是身不由己!”景王安慰的拍了拍徐懷的肩膀,說道,“王相在父皇面前幾次堅持通許、尉氏、雍丘、鄢陵等城禁軍不能撤,不能将這幾座城池的防禦都交給久未曆戰事、也沒有認真操練的鄉兵,也幾番哭訴這幾座城池得失之利弊,但汪伯潛、王戚庸等人卻一心隻想守汴梁城待西軍援來!王相是實在沒有辦法了啊!”
見景王如此揣測他們的心思,徐懷也不去作解釋,稍作沉吟,跟景王趙湍說道:“虜兵在汴梁城外圍已經全面鋪開,殿下倘若想回汴梁,我們拼命護送在所不惜,但就怕并不能護衛殿下周全——殿下或可先去蔡州暫避?”
通常說來,皇子不奉旨不能随便離京,但現在并不是通常之時。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徐懷護送景王趙湍前往蔡州與胡楷會合,才是再正确不過的選擇。
盧雄、張辛也都朝景王趙湍看過去。
鄢陵縣有不少人知道他們曾在鄢陵落腳,倘若有人沒骨氣,主動将這事傳到赤扈人的耳中,赤扈人派出大量的偵騎搜索過來,這裏絕不是什麽好的藏身之處,需要盡快轉移。
“王相與你都說過鄭州的重要性,王相使盧雄找你率部增援鄭州,是擔心虜兵強攻鄭州,擋住西軍增援汴梁的通道,”景王趙湍沒有急着說去哪裏,問道,“現在虜兵大肆攻打汴梁外圍的縣城,是不是說他們看到時間緊迫,會放棄強攻鄭州,而直接強攻汴梁城?”
“不會的,”徐懷搖了搖頭,如實說道,“赤扈人此時占據絕對的戰略優勢,不會在沒有十足把握之時,在沒有解決西軍的側翼威脅之前,倉促強攻有十萬禁軍固守的汴梁城——他們沒有必要這麽做。而朝廷在京畿附近,并沒有能威脅赤扈人的兵馬,使得赤扈東路軍聚散大開大阖,無人能約束。這使得赤扈人在京畿附近有着超乎想象的機動力,也許他們明日就将數萬大軍,從京南調往京西,将鄭州團團圍困住……”
“就沒有辦法破解了嗎?”景王趙湍深深的蹙着眉頭,無力的問道。
見景王趙湍臉上憂色不是作僞,徐懷心裏一動,說道:“想徹底擊敗赤扈人,此時人力難以回天,但也不是沒有辦法,叫赤扈人的如意算盤稍稍受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