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懷看來,赤扈鐵騎南下已成定局,現在等的就是看這滔天殺機何時引發,在之前他們除了暗中做些籌備,也沒有能力做更多的事情。
西山安靖之後,徐懷也沒有多事情要親自負責。
諸多事務由柳瓊兒、蘇老常、徐武碛、徐武坤、潘成虎、郭君判他們分理;諸營将卒艱苦的操練,日常輪戍、換防也都由徐心庵、郭君判他們負責。
徐懷這段時間重新沉溺于武技之中。
蕭燕菡過來有意讨教武技,徐懷也樂意教她。
蕭燕菡的天賦非常強,自幼苦修不辍也打下深厚的根底。
不過,契丹皇族出身的她,又有蕭林石這樣的兄長照顧,自幼養成嬌橫、目空一切的性子,對陳子箫這些自幼傳授她刀弓技擊之術的強者,從根本上缺乏敬重,這也令她對武技的掌握,在很多地方都似是而非、存在一些細微的偏差。
不願接受名師的指點,又缺少生死搏殺的淬練,這些偏差沒有辦法糾正過來,她怎麽可能晉入真正頂尖的武者之列?
當然,此時契丹近乎族滅,殘剩勢力能不能在蕭林石的率領下殘喘延息還是未知之數,如此殘酷的現狀以及令人窒息的未來,也令蕭燕菡的性情在一天天發生着蛻變。
曾目空一切的蕭燕菡此時也變得更爲沉穩、堅毅、剛強,反倒具備成爲一名頂尖武者的基礎了。
叫徐懷指點過數日,蕭燕菡确實感受到以往諸多所忽視或者說感受不到的細微之處,提高很快,但要達到徐懷此時的境界,還需要時間。
徐懷現在直接叫蕭燕菡上手,感受不同的層次,筋骨會有怎麽的細微不同,要比言語描述方便直接得多。
蕭燕菡心裏也清楚,徐懷說不定什麽時候就突然率部南下,從此再無相見之日,或許她這輩子再也找不到能抹下臉面請教武技的人了。
而以她苦練二十年的基礎,短時間想要有較大幅度的提升,上手去摸一名強者運勁發力時的種種筋骨微妙變化,比自己暗暗參悟、體會要直接得多、快速得多。
看到徐懷雙手虛伸,似抓長槍在手之後,身體看似再無其他動作,但蕭燕菡伸手貼住他的背脊,卻發現他的背脊、筋骨卻跟微沸的泉水一般,在轉來轉去、扭來扭去、帶着微妙節奏感的律動着。
蕭燕菡的手随着律動而動,發現徐懷全身的關節、筋肉,在任何一次發勁時似乎都擰成了一股……
“你将勁力上下都練通透了?韓倫說他潛往南朝吃了不少辛苦,在桐柏山靜心苦練了兩年,才進入這個境界,我還以爲這是我們這個年紀無法達到的境界呢……”蕭燕菡驚訝問道。
“技擊之術,說到底還是以我們自身的筋骨爲基礎,怎麽可能說四十歲才練到的境界,二十歲有着更堅韌、強健的筋骨卻做不到?”徐懷說道,“二十歲無法練到這個境界,是練法有問題,又或者說前人所著述的拳經,本身就沒能将道理吃透,隻能将一些拳理似是而非的往玄奧處扯,使得後人修練反反複複的琢磨都難以吃透。有時候你筋骨已經練到一定的層次,卻拘泥于似是而非的拳理,反倒成了障礙。說起這身椎如龍,說多了隻會将人繞暈,即便練樁練也僅僅是基礎,但練角抵最容易體會,我可以跟你搭一把手……”
“軍候,我來與你角抵——這個我最拿手。”坐一旁玩了好幾天棍子的牛二,聽到有新的花式能幫助參悟拳理,立馬打起精神來湊上前來。
徐懷強忍住将牛二踹下塬子的沖動,伸手搭到牛二肩上,說道:“你來試試也行,我看看你這些天有多大的長進……”
徐懷已經将渾身上下的勁力都練通透了,全身筋肉骨骼有如活過來一般,不需要多大幅度的虛招動作,就能叫勁力靈活無比的在身體裏此起彼伏的竄動,三兩下就将牛二攢足的勁力偏移到一旁,将他狠狠的摔倒在地。
牛二筋骨強健,泥地也摔不傷,就是吃了一臉的灰,他摸着腦袋困惑自語道:“我明明感到這幾天有好大進步,昨天夜裏還将燕小乙打得哇哇直叫,魏大牙那孫子壓根就不是我對手了,怎麽在軍侯跟前就一點都不行了呢?”
“你什麽時候能将這根木棍參透,你差不多便能與我過上兩招了,這時候不要來妨礙我們!”徐懷沒好氣的指着牆角那根木棍跟牛二說道。
牛二硬力氣并不比徐懷差多少,也自小苦練拳腳工夫,他生性憨拙,對筋骨的控制以及直覺反應,卻比常人強不出多少。
徐懷将牛二留在身邊充當扈衛,一直有意幫他加強這方面的修練,教他與諸扈衛多練角抵以及小巧功夫,效果也很明顯,但這家夥這段時間陷入拳理之中難以自拔,武技非但沒能提升,反倒退步不少。
徐懷隻能用其他辦法,幫他将這層障礙破開。
牛二撿起木棍,剛走出兩步,想起一件事來,又轉頭跟徐懷說道:“魏大牙那狗日昨夜笑我名字粗陋,聽着就像是鄉巴佬,軍侯你幫我新取一個名字吧!”
“哪那麽多事,魏大牙他名字就好聽啦?你别聽他胡扯,你這名字好着呢,魏大牙懂個屁!”徐懷沒好氣的說道。
“二來二去的,有什麽好的?”牛二嘀咕着不願意走開。
“……”徐懷将木棍拿過來,在地上劃出“風月”二字,問道,“這兩字你此時應該都識得了吧?我把這兩字的邊抹掉,變成‘蟲二’二字,是不是就有風月無邊之意。你名字裏的這‘二’,是不是就‘月無邊’、‘月無涯’之義,怎麽不比魏大牙的名字強一百倍?魏大牙要是再笑你,你便笑他沒有學問。”
“好像是哦……”牛二摸着後腦勺,覺得徐懷的話很有道理,剛要離開不打擾徐懷繼續手把手指點蕭燕菡,轉念又問道,“軍侯,要是我名字改成牛蟲二,或者牛二蟲,會不會更威風一些?”
“……”蕭燕菡憋着笑,差點岔過氣去,忍不住說道,“你别聽你家軍侯耍你,我幫你新取個名字——你倘若能将勁力像你家軍侯這般修練到全身筋骨通透的境地,在戰陣之中必然有如崖山一般無人能摧倒,我看你可以拿崖山爲名,立下宏願。”
“牛崖山?”牛二琢磨着蕭燕菡幫他新取的名字。
“我看不如牛二蟲威風凜凜,”徐懷說道,“你想想看,以後在戰場上,你上陣去單挑敵将,先大喝一聲,‘牛二蟲在此,哪個潑膽貨色敢來與你二蟲爺爺一戰’,叫敵将都笑岔過氣去,你可不就無敵于戰陣之前了?”
“奶奶的,軍侯你真是耍我!”牛二憤恨道,拿起木棍走去一旁,旁邊扈衛都拿“二蟲爺爺”喚他,牛二面朝院牆角落而站,誰不去搭理。
徐懷哈哈大笑一陣,有兩名天雄軍兵卒在兩名桐柏山卒的引領下,登上塬子,走到徐懷跟前禀道:“禀徐軍侯,曹統制有令函在此,還請一閱!”
曹師雄平時都不搭理朔州這邊,突然傳令過來,蕭燕菡心裏疑惑,卻也避諱的沒有直接湊頭看過去。
徐懷拆開漆封信函,看了片刻後對傳令來的軍士說道:“我看過曹統制的令函了,朔州這邊會如期遵令行事——你們到塬下栅寨找徐郎君去讨一封回執。”
讓人将傳令軍士帶下塬子,徐懷則直接将曹師雄的令函遞給蕭燕菡看,說道:“劉世中要從雁門出兵了!”
曹師雄在這封令函裏要求朔州兩日之後就出兵牽制金城之敵,雖然沒有提及更多,但無疑代表兩日之後劉世中會率集結于雁門的骁勝軍、宣武軍主力進入應州作戰。
“我該回去了!”蕭燕菡惆怅的說道。
劉世中率部出雁門北上之日,便是他們棄守應州西撤之時。
他們在應州的兵馬加上諸部族人還有四五萬,接下來還要盡可能說服大同境内的族人西遷,防範赤扈騎兵有可能會直接穿插到恢河北岸,甚至還要考慮赤扈人有可能會分兵進攻朔州北部的參合口——接下來徐懷可能僅僅需要在朔州按兵不動、坐觀局勢變化,但他們往後絕對不可能再有絲毫的輕松了。
隻能就此告别了。
又或許從此之後再不能相見。
蕭燕菡帶上兩名扈随,走下塬子,牽馬離開栅寨,跨上馬鞍沿着峁道往北疾馳,突然間想到徐懷前些天指點她武技時說,縱馬馳聘之槍,欲使攢刺最強,身與馬鞍必然是若即若離之勢,才會有人馬合一之感。
這瞬時,蕭燕菡就覺得跨下的馬鞍就像那隻厚實的手掌,正若即若離的托着自己,令她忍不住回頭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