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民衆萬人空巷,南城外驿道擠滿相迎的人群。
天雄軍潰滅于大同,已經過去兩個半月,岚州諸縣民衆也從最初的驚惶恐懼裏,漸漸安定下來。
契丹在西京道的兵力有限,即便能在應州再一次僥幸擊退東路軍主力,想殺入河東境内作戰也極爲艱難。
不過,民衆及底層兵卒并不清楚這些,他們更清楚的是天雄軍潰滅于大同後,是王禀、王番、朱沆諸位郎君從容鎮定、指揮有方,不僅率領上萬天雄軍殘部殺出數倍敵軍的重圍,不僅保住這次北征伐燕最重要的成果朔州城,還重新在岚州北部的甯武城、陽口砦、廣武砦、神池砦穩固了防線,令強虜不敢南窺。
無論是王番爲自己及他父親王禀、朱沆等人建立聲望會如此宣揚,在劉世中、蔡元攸的授意下,郭仲熊等在岚州的蔡系官員也會着意強調葛伯奕及天雄軍諸将的怯戰無能。
這無疑進一步加深民衆及底層兵卒對王番、朱沆等人力挽狂瀾的光耀形象。
之前倉皇南逃以避戰亂的士紳富庶人家,這段時間來也陸續從太原等地返回岚州,看到家園無恙,内心當然也是充滿感激,打聽到王禀、王番父子及朱沆等歸京的日期,紛紛籌資置辦萬民傘等相贈。
郭仲熊以河東經略副使兼知太原府,已早一步離開岚州,新任知州曹師雄率領州判王高行、錄事參軍荀延年等人也是亦步亦趨出城給王禀、王番等人送行。
照着規矩,岚州官吏也早早在十裏長亭備下送行酒宴,矗立于驿道旁的長亭也特意拿桐油新漆過一遍,紮上彩綢以示喜慶。
雖說新旨僅僅是令王禀、王番父子及朱沆歸京聽用,并沒有言明具體的差遣,但消息靈通的人士都在傳王禀此次歸京必入宰執之列。
“千裏相送,終有一别,諸位郎君請回吧,還望衆人勤勉國事爲要,莫負聖恩!”王番飲過餞行酒,意氣風發的揖手與曹師雄、曹師利、王高、荀延年等官吏告别。
王禀有些心不在焉,朱沆也是草草飲過餞行酒,目光往遠處冰封住的汾水河望去,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汾水河的野徑有行人往南牽馬而走,小如蝼蟻。
“王禀相公、王番郎君,燕小乙、沈鎮惡過來給你們送行!”
待王番攙扶王禀要走出長亭登車時,燕小乙、沈鎮惡從人群裏走出來,走到王禀、王番二人面前跪在地上叩頭道。
雖說他二人覺得桐柏山衆人更投他們的脾氣,同時也想留在軍中效力,無意去做王家的家臣,但通
過王孔向王番請辭之後,并沒有急着投奔朔州。
他們心裏想着,除開王孔對他們的情誼外,王禀、王番不管怎麽說對他們都有提攜之恩。
雖說之前數次求見都被王番拒絕,他們還決定留到給王禀、王番父子送行之後再去朔州更合适些,哪怕是當衆叩兩個頭,也是表示他們這次決定留下來,不追随王家去汴京,絕非是忘恩負義。
王番面對岚州官吏笑盈盈的臉,驟然間冷若寒霜,看向燕小乙、沈鎮惡便氣不打一處來,毫不掩飾心中厭恨的厲聲說道:“王家廟小,容不下兩位,兩位既然已認定朔州是高枝,便與我王家再無幹系,又何必跑過來惺惺作态?”
盧雄被拒于朔州門外之事,王禀、朱沆都禁止下面人議論,朱桐對這事心裏氣憤不平,也還有朱芝時時勸阻。
因此外界并不知道徐懷對王番舉薦曹師雄執掌西翼岚州軍政大權不滿到反目的程度。
這一刻見王番對麾下兩名小吏如此不假言辭,聲色之厲,令在長亭外圍給王禀、王番、朱沆送行的人群也聽得一清二楚。
曹師雄、曹師利、王高行、荀延年都是一愣,頓時也是面面相觑起來:
天雄軍殘部陸續南撤到陽口砦以上休整,王番身爲士臣,初時也有揮斥方酋的意氣,親自梳理将卒,無意假手于人,但在察覺到竟然沒有幾名桐柏山卒撤到陽口砦以南,絕大多數桐柏山卒都留在朔州之後,他沒有直接對外捅破這事,而是不動聲色的又從岚州兵馬都監司抽調幾名老練吏員,負責對潰逃兵卒重新進行梳理。
幾名年長州吏大多目光老辣,很快也看出這裏面的蹊跷,這件事情随之也就傳到郭仲熊、王高行、荀延年以及曹師雄等人的耳中。
不過,即便是劉世中、蔡元攸從郭仲熊這邊得知事,在這個節骨眼上都無意在這事上做文章。
等到朝廷接受王番的舉薦,任命曹師雄執掌西翼岚州的軍政大權,還決定在清順軍的基礎上,由曹家兄弟二人負責重建天雄軍,實際上是迫于險峻的形勢,同意曹師雄、曹師利比葛家更深層度的掌握重建後的天雄軍。
朝廷既然對曹家兄弟二人都能如此破格、破例,那桐柏山卒在天雄軍的編制之下聚守朔州,一下子也就不那麽顯眼了。
很多人甚至以爲這是王家父子有意安排,乃是有用桐柏山卒對曹家兄弟進行制衡的用意,這也很是符合大越立朝以降的制衡之道。
然而,眼前這一幕是怎麽回事?
難道一切跟衆人猜想的完全不一樣,王家實際上早就跟據守朔州的桐柏山衆人鬧翻了?
很快又有想到王番給朝廷的請功奏折裏,完全沒有提桐柏山衆人啊。
王番的奏折,除非秘折,通常情況下都會請郭仲熊等人副簽,顯得這些
都是岚州衆人商議之意,因此王番上禀汴京的奏折,大多數時候都不是絕密。
以往很多人還以爲王番刻意不提桐柏山衆人的功績,是另有深意,卻沒有人去想過王家父子竟然與桐柏山衆人鬧翻了?
怎麽可能?
王禀落難桐柏山時,乃桐柏山人衆盡力相救;王禀初至岚州也是桐柏山衆人千裏護随,乃至王禀在岚州第一次借糧谷事反擊蔡系的壓制,也是桐柏山在前沖鋒陷陣。
王番出使赤扈歸來,雖然得寵于官家面前,得任伐燕西路軍監軍使,但終究是孤家寡人一個,身邊除了鄭壽及朱沆父子等人,并無得力人手可用,最終也是将桐柏山衆人招攬進監軍使院。
天雄軍殘部得以從大同撤出,雖然大家都不否認朱沆的功績,但同樣所有人心裏都很清楚,沒有桐柏山衆人相助,朱沆僅憑幾名家将能做到這一步嗎?
大家都預料到王禀此次歸京,将入執政之列,也都不得不承認桐柏山衆人在王禀複出之路所立的汗馬功勞、所起的巨大作用,王家這就跟桐柏山衆人鬧翻了?
又或者楚山夜叉狐徐懷乃王孝成之子的傳聞,并非是假的?
王家父子他們是看穿桐柏山衆人的居心叵測,才與之分道揚镳的?
王禀不忍去看衆人驚詫的反應,狼狽不堪地鑽進車廂裏,額頭砰的一聲撞到橫木上也不自覺,伸手将車簾放下來,獨自面對黑洞洞的車廂壁而坐。
朱沆擡頭看了一眼鉛灰色的蒼穹,他知道王番當衆喝斥燕小乙、沈鎮惡是爲何意,而看周遭衆人的訝詫、驚疑神色,也知道王番的目的達成了。
他心裏輕輕歎了一口氣,走過去安撫的按了按震驚不已的燕小乙、沈鎮惡二人的肩頭,也沒有說什麽,便低頭鑽進車廂裏。
盧雄、鄭壽、呂文虎等人帶着百餘騎護送王禀、王番、朱沆、王萱等人車馬漸行漸遠,曹師雄、曹師利、荀延年、王高行等将臣也在諸多扈随的簇擁下各懷心思返回岚州而去。
送行的人群也漸散去,燕小乙、沈鎮惡,還吃驚不已的坐在雪地裏,他們完全搞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
在今天之前,他們隻是不願做王家的家臣,隻是單純的想留在朔州而已。
一名穿破舊衣裳的黑面路人還站在長亭前未走,負手擡頭看着鉛灰色的蒼穹長久不語,卻是一名青俊書生站在他身後安慰道:“王番不惜當衆割袍斷義,此番歸京是想要有一番作爲的,我們又何必阻擋他的前程?”
“柳姑娘?”燕小乙聽青年書生的軟糯聲音,驚訝的問道。
“叫你們受委屈了!徐懷說要親自來接你們去朔州!”柳瓊兒說道,“原本還想着給王禀相公、朱沆郎君送行,沒想到會遇到剛才那一幕,得,送行也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