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鷹在飄灑雪粒的蒼穹上翺翔,偶爾發出一聲唳鳴,叫天地愈發寂寥。
連綿起伏的山嶺峰谷都掩蓋在皚皚積雪之下,在雲朔大地上綿延數百裏的恢河此時也全不見蹤迹。
天地間隻有冰雪,無盡的冰雪。
朔州的城牆、城樓、院落以及街巷,也都積滿雪,仿佛一隻巨大的冰雪之印座落在山川之前——此時的朔州人少城闊,從蒼穹俯瞰下去,城頭數百值守兵卒身上積滿雪,絕大部分時間都像雕塑一般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百餘騎從西的山谷裏馳出,将天地之寂寥打碎掉,很快馳至南城門前。
南城門徐徐打開,就在這隊騎兵待要進城之時,這時候卻有數騎從正南方向快馬往朔州城馳過來。
爲首的那名騎士在城門前勒住馬,遲疑的朝南面看過去。
盧雄在城門前勒住馬,下馬來見徐懷。
他見徐懷身後不少人身上的衣甲都染有斑斑血迹,铠甲縫隙以及戰馬身上還有沒有來得及取出的箭頭,顯然是經曆過一番激戰歸來。
雖說這麽多人都說笑如故,還有不少人認得盧雄,都颔首示意或大聲打招呼,顯得士氣很高昂,但這些人除了帶有不少空乘的戰馬,卻沒有一人的馬鞍旁有收獲的敵人首級,盧雄疑惑的問道:“徐懷,你們剛剛從哪裏回來?”
“前些天不斷有山胡從西山殺出來,擾襲朔州,這次我們提前偵察到又有山胡要跑出來折騰,當然要表現得熱情點,趕在半道好好迎接他們一番!”徐懷笑着跟盧雄說道。
朔州以西的黑坨山、猴子山、大潭山、黑堡山等山巒作爲呂梁山餘脈,往北綿延有數百裏之廣,直至豐州境内與陰山主脈接上。
在雲朔堪輿圖上,這一片山嶺統稱爲西山。西山乃是較爲典型的峁塬地形,崇山峻嶺不多,千百年來于此栖息的諸蕃部族統稱爲山胡人。
西山南接岚州的管涔山,東臨恢河河谷,北銜陰山,西臨黃河。
西山以西的黃河,乃是黃河大幾字灣的東段,乃是黃河沿陰山南麓從西往東水勢爲西山所阻後轉向往南流淌的河段。
黃河這一流段,北面河套平原乃是黨項人控制的興慶府及夏州,南面則是大越控制的府州及麟州。三塞之一的偏頭砦就位于黃河這一流段上。
雖說山胡諸部長期以來都附庸于契丹,但西山特殊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山胡諸部長期以來左右逢源、容易當牆頭草的投機本質。
這也決定了三方勢力之間一方有事,另兩方即便不會直接出兵,也會千方百計通過山胡諸部做一些文章。
十七年前契丹西京道悍然發動邊釁南侵岚代,後爲靖勝軍殺得一敗塗地,雖說雙方很快休兵止戰,靖勝軍、天雄軍也随之南撤,将恢河河谷還歸契丹,但契丹在恢河河谷的軍事實力嚴重衰退,山胡諸部便在黨項人的挑唆、支持下,頻
頻發起叛亂。
曹師雄、曹師利兄弟二人,便是蕭林石當時不得不借助漢軍力量鎮壓山胡叛亂而崛起的。
十六七年過去了,越燕重開邊釁,西邊的黨項人也再次蠢蠢欲動起來,軍馬大舉往夏州一帶聚集,同時西山地區的山胡諸部也比以往更爲活躍。
過去一個多月時間裏,未見契丹本部兵馬從大同或應州方向殺來,卻是山胡諸部的騎兵隔三岔五從西山殺出,襲擾朔州。
這些山胡人數次襲擾朔州,舉的旗号還是奉西京留守蕭辛瀚之命收複朔州。
不過,這一次山胡諸部躁動背後站的是黨項人,還是赤扈人,徐懷就無法确認了。
雖然赤扈人此時将主要兵馬都集中大鮮卑山以東,全力攻打契丹上京(臨潢府)、中京(大定府)、東京(遼陽府)等腹地,但赤扈人的勢力範圍早在五六年前就已經抵達陰山北麓,很難保證當前以兼并契丹全境爲主要目标的赤扈人,就一定沒有跟陰山以南的山胡諸部聯絡。
當然了,在赤扈人的騎兵主力南轉之前,徐懷還不怕之前被曹師雄、曹師利率領的八千清順軍就打得丢盔棄甲、不得不再次降服于契丹的山胡諸部能成什麽大患。
不管山胡諸部背後是不知死活的黨項人還是已經有意謀雲朔之地的赤扈人,既然他們甘願爲虎作伥,徐懷也不介意借他們磨砺桐柏山卒的刀鋒,順便從他們從手裏多搶一些緊缺的戰馬資源。
徐懷将朔州最近兩次與山胡人的沖突說給盧雄知道,也表示他懷疑山胡諸部這次躁動,幕後很可能不是黨項人,而是赤扈人。
“朝廷剛有新旨過來,王禀相公特地叫我過來跟你們言語一聲。”盧雄說道。
“天雄軍潰滅于大同的罪責,總算是厘清了?”徐懷問道。
“一團糊塗帳,哪裏能厘得清啊?此外,官家對蔡铤聖眷正隆,嶽海樓刺殺事這次似乎并沒有産生太大的影響。葛伯奕奪魏遠侯爵,貶晉州觀察使,率葛家族人遷汴京居住,劉世中以宣撫使兼河東經略使,蔡元攸與王禀相公以及王番郎君、朱沆郎君這次都要奉诏回京!”盧雄說道。
“朱沆郎君這次也奉诏回京?那還是郭仲熊繼續出知岚州軍事?”徐懷震驚的問道。
蔡铤聖眷正隆,嶽海樓刺殺葛伯奕,隻要蔡系切割得早,未必就能動搖得了蔡系的根基,徐懷對此早有預料。
一直以來大越都推崇制衡之術,哪個大臣再得寵,朝中也基本不會任其盡數掌握一個方向上的軍政大權。
在大越現行的規制下,即便蔡系在更高的層面掌握河東的局勢,但王禀、王番争取讓立有大功的朱沆出知岚州并節制西翼軍兵,應該是極有把握的事。
徐懷因此才很早就信心十足的跟蕭林石說,他們可以在西翼先行實質性的推動休兵止戰之事。
他完全沒有想到朱沆這次也一起被召回汴京。
“郭仲熊調任經略副使,
王番郎君舉薦曹師雄出知岚州,朝廷新旨決定将清順軍合并進天雄軍,由曹師雄兼領天雄軍統制……”盧雄說道。
“什麽!是王番郎君舉薦曹師雄!”
徐懷目瞪口呆的看向盧雄,半晌後才痛苦的問道,
“三千桐柏山卒在王禀相公眼裏當真是如此的無足輕重,這麽重要的事情直到成定局後,才過來知會一聲嗎?”
“王禀相公、朱沆郎君起初都不贊同,卻是王番郎君執意如此。”盧雄愧疚的說道。
“王番郎君心裏既然認定桐柏山衆人一定會将王家拖入萬劫不複之地,甚至怕朱沆郎君跟我們有太深的牽涉,一定要将朱沆郎君也拉回汴京去,我也無話可說了,”徐懷站起城門下,閉起眼睛,徐徐說道,“盧爺你請回吧,來日我再給盧爺單獨請罪,但今日我不會請盧爺進朔州城——你回去跟王番郎君說,這就是我徐懷的态度!”
盧雄愣怔片晌,他知道在推薦岚州知州人選這一事上,完全沒有跟徐懷通一下聲氣,一定會叫徐懷心裏不滿,卻也沒有想到徐懷的反應會如此強烈,竟然都不容他進朔州城歇口氣。
徐心庵、殷鵬都愣在那裏。
他們對王番是很不滿,但從桐柏山匪亂以來,盧雄于他們都是亦師亦友的關系,彼此都沒有紅過臉,他們卻沒想到徐懷脾氣大起來真就六親不認,這時候要直接将盧雄趕走。
再看徐懷面向城牆而站,手按住腰刀,手背以及耳後根的青筋在抽搐着,衆人也不敢上前相勸。
“盧爺你走吧,從此之後王家走王家的陽關道,我們走我們的獨木橋!”徐懷揮了揮手,也無意轉頭再看盧雄一眼,咬牙說道,“你再不走,我怕我控制不住下令将你扣押下來!他日江湖再見!”
見徐懷如此決絕,盧雄難堪的朝徐心庵、殷鵬拱拱手,翻身上馬,帶着扈随轉身往南馳去,很快就消失在大雪之中。
“盧爺走了?”徐武碛得徐心庵派人報信,匆忙趕出來已經看不到盧雄的身影,他見徐懷還是站在城門前一動不動,走過去問道,“曹師雄奉朔州南附有大功;大同一戰,也唯有曹師利率部作戰最爲武勇,殺敵也多,即便曹師利最後随葛懷聰逃走,但罪責也不該追究到他頭上……朝廷的這項任命有什麽問題嗎?”
“在這事上王禀相公、朱沆他們都糊塗了啊!大糊塗壞大事啊!”徐懷一拳狠狠打在城牆上,這時候才控制不住的破口大罵起來,“契丹的漢軍、漢将什麽時候自認過他們是大越的子民嗎?什麽時候他們對大越有忠義之心?他媽不是将謊話說上一百遍、一萬遍就當真啊!曹師雄、曹師利背叛舊主、對舊主舉起屠刀,是有過猶豫,但他們的猶豫是于心不忍嗎?這時候還看不透他們徹頭徹尾就是個投機分子嗎?而天雄軍在大同敗得這這麽慘,絕對不會叫他們更忠于大越,隻會在赤扈人騎兵南下時促使他們毫不猶豫的投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