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懷披衣站起來,推開床前的窗戶,凜冽的寒風灌進來,四周靜寂無聲,似乎這世間本就該如此靜谧安甯,沒有紛争殺戮。
廂房還有燭火映照在窗紙上,徐懷推開走過去,就見柳瓊兒還坐在燈下抄寫着什麽。
“怎麽還不休息?”徐懷走過去,從身後摟住有些憔悴的柳瓊兒,看薄薄十數頁紙,娟秀的細楷小字寫得滿滿當當,都是他昨日所說屠狗輩之論,但還要詳細許多,可見他昨日黃昏回屋倒床就睡,柳瓊兒與徐武碛他們還就這事議了許久。
徐懷将柳瓊兒從椅子上擠下去,讓她坐他大腿上來。
柳瓊兒坐在徐懷的懷裏,扭着臀要下來,待看徐懷執筆在淺黃色的毛邊紙上寫下“勵鋒院、越雨樓”數字,好奇問道:“這是什麽?”
“五叔做這勵鋒院主,你來做這越雨樓主,怎麽樣?”徐懷笑問道。
“你得先說這啥子越雨樓是做什麽的。”柳瓊兒說道。
千百年來中原曆來都奉行“入則華夏、出則夷狄”之論,但主要解決的還是文明、民族乃至家國認同層次的問題。
這對底層将卒而言,多少有些高高在上了。
而大越立朝以來,以文禦武、以文抑武,士大夫們把持家國事,這些跟粗莽武将、來源複雜的底層兵卒關系就更疏遠了。
徐懷現在在朔州将三千多桐柏山卒打造成一支精銳之師,需要一個全新的身份認同,來打通桐柏山卒内部的諸多對立,還要爲将來進一步發展壯大,留出足夠強的包容性。
解決好這個基礎問題之後,再對桐柏山卒進行整編,所有事情才會通暢起來。
傳統的監軍使院力量非常單薄,數名到十數名不等的軍虞侯輔以一定的院卒,或能從表面上制止一支軍隊肆意殺戮劫掠,但并不能從根本上去塑造軍紀。
底層将卒但凡有違亂事,軍紀的執行者主要還是各級軍吏、武将,難免粗暴或庇護親近、賞罰不明,更不要說對底層将卒進行塑造了。
層次稍低一些的武将,頭腦裏壓根就沒有這個概念。
徐懷要對鑄鋒堂衛進一步擴編,然後将這件事徹底的做起來。
考慮到桐柏山卒還是要放在大越禁軍的框架下進行整編,徐懷打算将所有鑄鋒堂衛以虞候官的名義,統編到勵鋒院。
當然,私設軍紀機構掌握将卒,是極犯忌諱之事,勵鋒院隻能虛立,也要對外嚴格保密。
然而虞候官也好,鑄鋒堂衛也好,都需要從軍中精心挑選人手進行更深層的培養,沒有誰能比徐武碛更适合擔任軍虞候掌握勵鋒院。
此外,還有一項極其重要
的工作需要延續下去,并進一步加強。
那就是情報工作。
倘若不是他們一早就能盯上陳子箫及肅金樓,徐懷即便能有腦海閃現的記憶片段警示,絕無可能洞悉蕭林石密謀的全貌;倘若不是安插在州衙的暗線發現嶽海樓、郭仲熊密會自囚于州獄的葛伯奕長達一個時辰,徐懷相信他們這時候已經被卷入“通敵”的漩渦之中。
天雄軍覆滅于大同,從勝德門被虜騎突襲以及葛懷聰等人被嶽海樓三言兩語就慫恿棄軍獨逃,誰都難以否認一個極其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天雄軍的情報工作太爛了。
葛懷聰臨死都不知道兵敗何人之手。
徐懷一是對大越的軍情搜集工作徹底失望,一是桐柏山卒要掌握自己的命運,必須要有自己的情報機構。
普通敵情偵察,自然由各部照常規編制的斥候哨馬負責,但更深層次、更爲系統的情報搜集及滲透工作,徐懷打算正式成立越雨樓,由柳瓊兒負責,周景給她當副手。
桐柏山卒現階段還将處于大越禁軍框架之内,同樣不會有誰會允許一廂禁軍擁有獨立的軍情機構,越雨樓還是要放在鑄鋒堂的框架之下秘密設立。
除開勵鋒院、越雨樓外,徐懷還要在鑄鋒堂原有的鋪院、商隊基礎上繼續做大規模。
這除了在正常的禁軍供應體系之外,加強桐柏山卒的後勤補給之外,徐懷此時還迫切需要建立一條秘密通道,确保在形勢徹底崩壞之時,他能率領桐柏山卒安全撤回到桐柏山或其他安全區域去。
徐懷從來都沒有幻想過,在最快可能僅一年,最遲不過兩年、赤扈人數萬乃至十數萬騎兵如洪流一般越過陰山南下,他憑借三千桐柏山卒就能力挽狂瀾,能将赤扈騎兵擋在朔州以北。
事情真要能如此輕易解決,那就不會有什麽滔天巨禍了。
徐懷也絕對不會拿契丹騎兵去衡量赤扈騎兵的戰鬥力。
這壓根就完全不是一個層次的存在。
契丹垂垂老矣,其兵馬之狀況可能也就比大越禁軍稍好一些。
哪怕是蕭林石倉促之間組織起來的蕃兵,戰鬥力也絕談不上有多強。
徐懷他們從大同城撤往武周山時,就有過領教,甚至還斬獲上千顆蕃兵頭顱。
但是,赤扈人在三十年間迅速崛起,三十年來一直不間斷的往周邊兼并擴張,其兵馬将卒三十年以來不間斷的在錘煉,此時或許正是其戰鬥力最爲巅峰之期,以緻契丹最精銳的騎兵在赤扈騎兵面前都絲毫沒有抵擋之力。
徐懷有什麽自信,覺得三千桐柏山卒能抵擋住赤扈人南下的洪流?
徐懷從來不抱有這樣的幻想。
他随王禀北上,從頭到尾的的根本目标就是将更多的桐柏山卒帶回去,爲桐柏山在即将來臨的滔天大難中多保留幾分元氣。
目前他們僅僅完成這個目标的半程而已。
除了勵鋒院、越雨樓,以鑄鋒堂鋪院及商隊的名義,暗中鋪設三千人馬南撤的通道,才是
他們接下來要做的重中之重。
南撤通道說難也不難,主要還是在預計的南撤通道上置辦更多的鑄鋒山莊,暗中儲備必要的南撤補給物資及牲口,提供臨時落腳之地。
這樣才能保桐柏山卒以及更多的人馬在漫漫兩千裏之遙的南撤途中,不會因爲缺乏糧草而崩潰,不會爲不得不從民間搶劫糧食而令好不容易塑造起來的軍心渙散掉。
桐柏山卒倘若能在南撤途中保持整編戰鬥力,不僅三千人馬撤回桐柏山不會成什麽大問題,還有可能攜帶更多的人馬前往桐柏山。
因此,徐懷不會覺得朔州胡族婦孺是什麽累贅,隻要安排恰當,這些婦孺甚至可以提前南下。
大越立朝之初,禁軍将卒的家小都要集中安置到京畿,受左右軍巡院管轄,而禁軍兵卒駐守地方也是以三年爲一期進行輪換。
中後期這一制度便執行不下去,将卒倘若在駐地成親,家小随軍或遷回原籍地都是慣常事。
在預料到情況不對時,提前安排婦孺南下,并不是難辦的事情。
當然,大禍真正來臨時的狀況必然是極其複雜的,徐懷不可能現在就精準預測到一切,甚至都不排除赤扈人有可能從遼西走廊南入燕薊,然後經河北路直插汴京,太行山以西的河東路可能暫時無憂。
但不管怎麽說,必要的準備工作必須以最快的速度進行起來。
爲此徐懷計劃編制人數龐大的工辎營,或者将一部分兵卒直接從兵冊裏抹掉,直接編入鑄鋒堂的商隊之中。
其實抹不抹除都不無所謂。
大越禁廂軍曆來有吃空饷的傳統,兵冊裏有十之一二的兵卒核查不到實人、真人,在當下的大越,能算多大的事情?
反而是正兒八經的戰營編制,徐懷并不急于着手去做,畢竟授不授他們廂都指揮使以及這一将職授給誰,額外會授幾名營指揮使,這都得是朝廷來定;當然同時也得看王番上呈朝廷的奏章裏會怎麽寫。
聽徐懷絮絮叨叨說了諸多安排,柳瓊兒心緊的朝北窗看去,問道:“赤扈人的騎兵真會這麽快南下嗎?”
“最遲不會拖過兩年,”徐懷說道,“在朔州、大同,漢蕃通婚的不多,但也不是沒有。在滞留朔州的這麽多婦孺裏,你将那些嫁于漢民爲妻,生養子嗣算是漢民、卻還保留一些胡人特征的婦孺挑選出來,看能不能挑些膽氣值得一觀的人手收入越雨樓進行培養……”
陰山南北諸蕃胡族,在容貌上與中原漢人還是有相當分明的特征區别,越雨樓不專門培養一批細作,将來想對赤扈人進行情報刺探及滲透将會非常困難。
就目前來說,他們隻有通過抓捕或收買契丹人,才能間接的了解契丹最後所剩不多的精銳在大鮮卑山以東腹心地抵擋赤扈人的作戰狀況。
有用的明晰情報很有限,但都極不樂觀。
蕭林石率部去守應州,也完全沒有再進一步尋東路軍主力作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