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雄走入室内坐下,憂心忡忡的說道,
“十六年前嶽海樓還僅是靖勝軍第六将麾下一員指揮使,蔡铤矯诏誅王孝成,在大多數軍将都還猶豫觀望之際,是嶽海樓等人第一時間站出來奉旨行事。蔡铤正式執掌靖勝軍都統制之後,也是大肆提拔這些軍将;嶽海樓也一步步從靖勝軍都虞侯、都指揮使,直到出任副統制。在蔡铤正式總監西北諸軍十年期間,嶽海樓又助蔡铤收養軍卒孤子編忠捷軍,節制爲蔡铤親衛兵馬,可以說是蔡铤在軍中的第一腹心愛将。蔡铤調入中樞執掌樞密院,照慣例忠捷軍的指揮權都要移交出去,嶽海樓作爲蔡铤嫡系腹心軍将,照慣例也不再直接統兵,而調往環慶路都部署院任都部署副使。不過,嶽海樓與環慶路經略使吳存浩不睦,去職歸京重投蔡铤門下。他與蔡铤之子蔡元攸關系交好,去年初又護送蔡元攸出使燕國。蔡元攸刺探燕國虛實後即南返歸朝,嶽海樓則潛往大鮮卑山西麓察看赤扈人及西北諸蕃部的形勢,非常不樂觀……”
徐懷站在窗前,聽及盧雄說及嶽海昨天深夜帶陳子箫、曾潤、朱孝通闖進石場官舍的情形,眺望窗外院牆一簇茅草。
他并不懷疑嶽海樓所言有假,王禀、盧雄已經見過郭仲熊,也從郭仲熊那裏得到證實,嶽海樓年初回到汴京,便将他這番探察具文密奏朝廷。而官家年初正式下旨令樞密院正式啓動伐燕部署,很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嶽海樓這封密奏。
徐懷他在桐柏山時就擔憂赤扈人勢大難制,有朝一日取替契丹人還不滿足,兵鋒随時會往中原大地席卷而來,王禀、盧雄一度以爲他杞人憂天。
嶽海樓在大鮮卑山西麓所看到赤扈人及西北諸蕃部的形勢,也是在一定程度上證實了他的擔憂:在漠北草原崛起才三四十年的赤扈人,确實要遠比以往越人所想象的更加強大啊。
徐懷走回到靠西牆的桌案前,将貼身收藏的大越諸邊堪輿圖鋪開——當世大幅的紙繪地圖不便貼身收藏,這幅堪輿圖是柳瓊兒花了好一番工夫繡于薄絹之上。
當世地理勘測制圖非常的粗陋,但河套、陰山、燕山、大鮮卑山、漠北草原、漠南草原、賀蘭山等主要地形及方位,還是能在這幅堪輿圖上體現出來。
契丹人勢力最盛時,控制的地域一度往西延伸到金山(阿爾泰山),地廣萬裏,但其核心區,主要包括兩塊:
一是大鮮卑山以東以上京臨潢府、中京大定府、東京遼陽府爲腹心的遼河平原,二是大越立朝之前,從中原奪取的燕雲十六州,契丹人在此基礎上,劃定了西京大同府(西京道)、南京析津府(南京道)進行治理,境内蕃漢雜居。
而大鮮卑山以西、西京道(陰山)以北的廣袤地域(蒙古高原),乃是契丹人控制有一百多年時間的西北諸蕃部地區。
赤扈人則是西北諸蕃部的一支,曾經是契丹人的附庸蕃族。
嶽海樓看到契丹人曾經馳騁無敵的騎兵,在大鮮卑山西麓被赤扈人打得潰不成軍,以緻不得不利用他們兩百年前在大鮮卑山西麓往外擴張前夕所修築的邊牆營砦構築防禦線,這不僅說明契丹人的主力兵力在與赤扈人的交鋒中,已經徹底居于下風,同時也說明西北諸蕃部此時應該已經被赤扈人徹底整合,完成核心勢力圈的塑造,也做好了往四周大舉侵并的準備。
而契丹人從來都不以防禦擅長,等他們在大鮮卑山倉促構築的防線被赤扈人撕開,赤扈人十數萬計的鐵騎将像洪流一般,将契丹人在遼河流域的腹心地徹底吞沒。
到時候赤扈人将徹底占領大鮮卑山兩翼的廣袤地域,徹底解除側腋的威脅之後,其野心倘若還沒有得到滿足、釋放,鐵蹄必然悍然南下。
到時候燕雲地區是落在契丹人殘餘勢力手裏更有利于抵擋赤扈人兵鋒南下,還是說大越應趁機出兵奪取燕雲地區,禁軍精銳依托燕山、陰山等雄闊山脈構築新的防線更爲利?
不要說蔡铤、王庸戚等人在朝中已經做出選擇,王禀此時使盧雄趕到黃龍坡驿,說明他這一刻認定後者對大越更爲有利。
此時契丹人北部最爲腹心的地域正受到赤扈人鐵蹄的直接威脅,短時間内沒有一卒一兵南調,眼下甚至可以說是從契丹人手裏趁虛奪取燕雲故地的最後良機。
說實話,要不是腦海裏閃現那片段記記是那樣的清晰無誤,徐懷他此時都不會懷疑王禀、蔡铤、王庸戚的判斷。
然而此時他卻是越發肯定,大越積弊太深,或比契丹人更爲不堪。
這麽看來,就算契丹人日暮西山,在燕雲等地的防禦空虛,而大越集結十數萬兵馬伐燕,也隻可能有兩個結果:
要麽就是被兵力更爲弱小的契丹人打得大潰,并沒能奪下燕雲諸州;
要麽就是将不多的禁軍精銳拼光,才勉強奪下燕雲諸州或部分地區,但也無法在赤扈人兵鋒南向時,利用燕雲諸州的雄奇山脈構築有效的防禦線。
然而他這個判斷,主要是依據還沒有發生的結果倒推出來,不要說郭仲熊、嶽海樓他們不會相信,唐盤、徐心庵他們也沒有辦法相信啊。
從桐柏山到岚州,他們一路上是看到吏治存在極嚴重的問題,也無可否認從樞密院到禁廂軍的操訓、調動、指揮存在很多問題,但契丹人立國近二百年,種種積弊也是深重,要不然也不會叫赤扈人坐大。
現在也很明确契丹人無法從北線調一兵一卒增援過來,而大越則能從西北諸軍抽調大
批精銳戰力進入岚州、代州,形成絕對的兵力優勢。
要沒有那段明晰的記憶警醒,徐懷他自己都不相信大越這次伐燕會輕易受挫啊。
徐懷想了很久,确定他不可能借糧谷事去拖延伐燕進程,心裏輕輕歎了一口氣,跟盧雄說道:
“郭仲熊想要平息事端,總得誅殺三五糧吏給整件事一個明确的定論,總不能說囚卒無故嘯鬧。再一個,盧爺回去跟郭仲熊說郭、潘二人擔憂事後會受清算,願将功贖罪,帶領五百囚卒随大軍北上伐燕……”
“你确定也要北上?”盧雄疑惑的問道。
“………”
徐懷也有些茫然看向遠山之上的流雲舒卷。
他留在管涔山當然要安全得多,但翻天覆地的大變将至,他要是站在洪流不及的岸堤之上,真能抓住什麽機會嗎?
當然,這次随軍北上伐燕,他們身在軍中會有諸多不自由,也必然遇到很多難以預料的兇險,但隻要伐燕兵馬不被打殲滅戰,徐懷相信短時間内他們所面臨的還不會是九死一生之局。
徐懷點點頭,跟盧雄說道:“嗯!一切都能順利的話,也是我等大賺軍功的機會——而我與徐心庵、唐盤此時也都有資格薦任都将,說不定回來後都正兒八經的能混個指揮使幹幹。”
當世廂軍主要作爲輔助兵種使用,但也有部分廂軍維持日常操訓以備守戰,甚至還有機會直接升格編入禁軍之列。
廂軍編訓、調用以及基層武官的任命,都掌握在州兵馬都監司手裏,雖然有一定的要求,但要比禁軍将吏任命寬松得多。
伐燕在即,岚代等地的廂軍有大舉擴編的迫切需求,将鄉兵升格爲廂軍,或将囚徒編爲廂軍,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甚至在伐燕前夕,将岚伐等地諸牢營囚徒都編爲廂軍從征,徐懷都不會感到有什麽意外。
關鍵是他們想要介入進去,并有機會直接掌控一部兵馬,能在伐燕戰場有一定主動權,而非完全的随波逐流,眼下卻是唯一的良機。
在這個節骨眼上,隻要沒有誰想節外生枝,搞出誰都無法收拾殘局,将五百囚卒正式編爲一部廂軍,郭君判、潘成虎原本就有廂軍正副指揮使的職銜,調整過來統領這部廂軍,而徐懷、徐心庵、唐盤他們有在桐柏山的剿匪戰績,此時編入廂軍擔任低級武官,都是完全合乎規制的。
王孔、燕小乙、沈鎮惡、朱承鈞等人作爲刺配囚徒,直接編入廂軍是沒有問題的,刺配囚徒從來都是禁廂軍的主要兵源,他們還沒有軍功,不能直接任武官,這也沒有什麽問題。
徐懷、徐心庵現在要王孔他們将都将的位置讓出來,王孔他們會有什麽意見,下面的囚卒也不可能會有什麽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