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年紀也就與徐心庵、唐青相當,還沒有二十歲,乃是孤兒,爲草頭嶺一殘疾夫婦收養,自幼給一家富戶牧牛,十三歲牯牛雨天路滑摔落山崖而死,富戶要他家賠償,逼得他養爹養娘自盡,小小年紀抄起一把剔骨刀,捅死富戶家三人,逃到歇馬山被潘成虎收留。
在歇馬山得潘成虎悉心傳授武技,杜仲要算歇馬山年輕一輩裏的最強者,早年玉皇嶺與歇馬山沒有撕破臉暗中有來往時,徐心庵還有機會跟杜仲比鬥過幾回,身手相差無幾,卻差杜仲那股子狠勁,幾次都落下風。
匪亂之後,徐心庵幾番經曆生死拼殺,武技修煉算是真正的登堂入室,才不将杜仲這樣的角色放在眼裏,看他湊到潘成虎跟前說悄悄話,走過來就是一巴掌扇過去,低聲喝斥道:
“快去盯住黃花坡牢營的人手,小心他們有什麽異動——這節骨眼裏松一口氣,小心連骨渣子都不剩下了。潘爺、鴉爺的安全,由我們來守護,不用你們操閑心!”
“小庵爺,你現在可是威風了!”杜仲以爲雙方聯手搞事,後腦勺被徐心庵扇了一巴掌,也不氣惱,回瞪了一眼,便喜滋滋的拿起挎刀擠入黃花坡牢營囚徒之中,防備着這節骨眼裏出什麽亂子。
“大家的勢頭已經鬧起來了,但要怎樣跟黑心糧吏讨到衆人應得的糧食,還要二位哥哥拿主意啊,”徐懷腰間插着一把囊刀,手裏拿着破鋒刀,走到郭君判、潘成虎二人跟前,席地坐草坡上,說道,“二位哥哥怎麽一臉詫異盯着我看,你們莫不會這時候還想着将腦袋縮褲裆裏去吧?這怎麽能夠呢,你們一路胡吹海吹,大家都信以爲真了啊,要不然也搞不出這一出事來啊!”
徐心庵、唐青執刀站在他們的身後,潘成虎知道他與郭君判稍有異動,必是兩道刀光往他們頭顱淩厲罩來;更何況他與郭君判暴起出手,也未必能将眼前這殺胚制住——然而他心裏猶是不甘被人如此操|弄,瞋目低吼道:
“你這莽貨設計害我們?”
“從桐柏山匪亂起,一直到今日,陳子箫都隻是将你們當刀子在使,你們感恩戴德不已,而我一心想拉你們跳出火坑,你們卻龇牙咧嘴——你們真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啊!你們屬狗的啊?”徐懷将破鋒刀擱到一旁,說道,“唐盤、鄭屠與邬七、孟老刀、杜仲這時候帶着人先去占黃龍坡驿站,我還有些時間跟你們說叨說叨,希望你們能趕緊想通過來,省得彼此刀兵相見、血濺當場,鬧得太不好看!”
郭君判将腰間佩刀解下來,放在膝前,見徐懷竟然絲毫不爲所動,閉了一會兒眼,又睜開眼問道:“我們今天即便是人頭落地也不允從你們,你們要如何收場?”
“二位哥哥賊心不改,鼓躁軍卒囚徒鬧事,我們當然是拎着二位哥哥的人頭去找郭侍制領功啊。要不然呢,你們覺得我們應該如何收場?”徐懷笑道。
“郭仲熊、曾潤可都巴不得你們死,你這番說辭能蒙騙得了誰?”潘成虎咬牙說道。
“所以啊,我們還會将邬七、孟老刀、杜仲等人活捉獻俘,他們個個都是漢子一條,心裏有什麽事都不會藏着掖着,即便是死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也不會像你們這麽狡猾,知道
要倒打一耙來威脅我們,”徐懷手指輕輕叩着刀柄,說道,“而王禀相公雖然被貶岚州石場,官微位低,但多少還是有些影響力的;而岚州也正值風雲交會之際,這麽大的案子,郭仲熊他們就算有心想栽贓給我們,也很難不秉公審理啊!再說了,當初鄭恢、陳子箫栽贓給我們,我們連逃軍落草的事都敢做;董其鋒這些貨色說伏殺就伏殺,鄭恢都是爲‘護我’而死,我說你們真不用替我們操心——真不用……”
潘成虎、郭君判默然無語,不得不承認他們确實威脅不了徐懷他們,但以他們的性情,又怎甘受制于人?
“桐柏山之亂,歇馬山、老鴉潭人馬傷亡殆盡,徐氏傷亡逾百,而桐柏山裏更是血流成河——這一切,我們不會怨你們,你們也不能怨我們,說到底都是鄭恢、陳子箫暗中唆使所緻,我們都是被迫厮殺的可憐蛋。不過,叫我瞧不起你們的,便是時至今日,陳子箫猶用你們當刀使,你們卻不能幡然醒悟,還他媽覺得陳子箫處處待你們好——就你們這點腦子,竟然有臉嘲笑我有勇無謀,我呸!”徐懷啐了一口,将嘴角殘沫抹掉,問道,“我說到這裏,你們可想明白過來沒有?”
潘成虎看向郭君判,想開口問他想明白了點啥,還是莽貨依舊是在拿話在詐他們,但心裏又想,直接問出來,是不是在這莽貨前面太示弱了?
“哼!”潘成虎哼一聲,雙手抱胸前。
“看來你們是沒有想明白過來,沒事,還有時間,我可以繼續說叨說叨,”徐懷搖頭說道,“你們受招安被踢到岚州,可以說既不受蔡系人馬待見,也不受蔡系人馬信任,但從我們抵達岚州起,你們被召集到草城寨任事,明顯是有轉機了。不過,鄭屠找你們喝酒,見你們依舊滿腹怨氣,以緻這時竟然想着趁嘯鬧事火中取栗,你們不覺得陳子箫有什麽事在瞞着你們,有意使你們心裏滋生怨氣、不滿嗎?”
徐懷窺破陳子箫的身份,即便不說破,但也不礙将所有的疑點往他身上引,将所有的髒水往他身上潑,窺着潘成虎、郭君判二人的神色,說道:
“……除了曾潤、朱孝通之外,蔡府另有緊要人物就藏在岚州牢營之中,是不是你們從頭到底都被陳子箫蒙在鼓裏不知曉?”
“怎麽可能?”
陳子箫也僅僅是在牢營嘯鬧次日夜裏,才有機會見到嶽海樓一面,潘成虎、郭君判當然不知道嶽海樓的存在。
“看來你們确實是被陳子箫那厮蒙在鼓裏,那這一切都可以解釋得通了,”徐懷淡然說道,“這個人物就藏在丁字号牢房裏,到底是誰,我們現在還沒有查清楚,也不想打草驚蛇去查,但他與陳子箫設計謀害你們的險惡用心,我是徹底明白過來了!”
“你這莽貨,神神叨叨說這些話,以爲能蒙騙得了誰?”郭君判冷笑道。
“時間有些緊迫,你們不想人頭落地、血濺當場,還是耐心且聽我說下去,”徐懷說道,“這人肯定是藏在丁字号牢房裏,而在牢營嘯鬧次日,陳子箫也曾前往丁字号牢房見他。牢營諸多動靜,都被這人看在眼裏,以他的能耐、手腕以及所處的位子,隻要稍稍動用蔡系遍布岚州各處的眼線、人手,就不難發現除了岚州牢營裏,黃花坡、黃犢固牢營以及諸部廂軍這幾日人心都躁動起來——這裏面有你們的功勞,也有我們的功勞。蔡系明明有心
就能發覺的事情,偏偏到今日岢岚城都還毫無防範,我們聚在這裏不走,可能到這時候才有人将消息傳到郭仲熊那裏去,你們覺得這一切是郭仲熊早已經布好死亡陷阱等我們鑽進去一網打盡呢,還是說這個人也有意瞞着郭仲熊,就想看我們鬧一鬧呢?”
潘成虎細想牢營嘯鬧次日陳子箫确實是夜裏被朱孝通請去牢營,皺着眉頭問道:
“就算你說的這個人物真藏身牢營裏,那他想看我們鬧事,圖什麽,圖岚州太安穩嗎?”
“你們就沒有認真想過王相公爲何不阻攔我們去鬧事?又或者說你們也覺得王相公心胸、見識跟你們一樣,就想着鬧一鬧事,逼郭仲熊退讓,以便岚州石場從此受他一人控制?”徐懷輕蔑問道,“你們看不起王禀相公,不會自己的眼界真就小到隻會盯住小小的岚州石場了吧?”
“你說王禀老兒想幹什麽?”郭君判問道。
“越廷内憂不靖,卻一心想攻伐燕胡,王禀相公勸谏不成,才被流貶唐州,而蔡铤擔心王禀流貶唐州之後還百般阻撓他一意孤行,才使鄭恢、董其鋒之流到桐柏山來謀害他,桐柏山也因此血流成河——這血淋淋的事實,需要我給你們提醒一遍?”
徐懷說道,
“王禀相公再次流貶到岚州,看到岚州吏治确實敗壞,不惜冒着身敗名裂的風險,也要我們鬧一鬧,不過是想在朝廷大舉伐燕之前,藉此機會先捅破岚代等地的吏治膿瘡——我這麽說,你們不會以爲我在诓你們吧?”
“……”潘成虎、郭君判默然無語,即便在他們眼裏官吏皆是狼心狗肺,卻無法反駁徐懷這話。
徐懷繼續說道:“蔡府潛藏牢營這人,雖說心機陰柔,但他在看到這一切後卻還是默不作聲,我才真正當他是個人物。爲啥呢,很顯然,他必然也是對岚代等地的吏治敗壞看在眼裏,實是想着通過陳子箫,借你們的手,将這事鬧得更大一些,以便清創岚代等地的吏治膿瘡更徹底,以免伐燕功敗垂成。當然,也不排除他可能對郭仲熊并不怎麽滿意,想通過我們給郭仲熊郭侍制一點顔色看看。其實啊,這件事裏,我們從頭到尾都是心甘情願給王禀相公當刀使,我們是爲朝廷,爲大越江山,粉身碎骨都在所不惜。你們兩個蠢賊呢,自以爲奸滑過人,然而眼界低得吓人,難怪稀裏糊塗,恐怕是最終當了替死鬼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啊!我真是替你們感到可悲!”
“你這莽貨說這些,以爲能蒙騙得了誰?”潘成虎低聲叫道。
“你們現在還當我是個有勇無謀的莽貨?”徐懷拍拍屁股站起來,按住潘成虎的肩頭,說道,“好了,你們也别嘴硬了,鬥智鬥不過我,比刀槍拳腳鬥不過我,真不是什麽丢臉的事。我現在親自坐在這裏跟你們解說這些,而是讓唐盤出面牽頭去做其他事,說白了就是要叫陳子箫也好,曾潤也好,以及藏身丁字号牢房的那位,還是無法窺破我才是夜叉狐的真面目。你們别倔犟了,現在就去牽個頭,先将人心安穩住——我們這點人手還沒資格直接去闖岚州城,今夜要在黃龍坡驿住下,還有時間給你們一點點思忖從桐柏山匪亂以來的種種變故,也有時間給你們去驗證陳子箫是不是真如我所言那般陰狠狡詐!”
潘成虎莫名覺得委屈,想将徐懷的手從他肩膀上甩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