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此之前,淮源拒匪曆時已有三四個月,之前因種種原因留在淮源的唐氏族人以及巡檢司裏唐氏出身的族兵,其時已經看透或者厭倦了唐天德的怯懦、油滑,而服庸于後起之秀唐盤、唐青、唐夏三人。
唐夏壯烈戰死,越來越多的唐氏族人逃到淮源,鄧珪從中擇選健銳補充鄉營,也都是唯唐盤、唐青二人馬首是瞻。
王禀、盧雄指點唐盤、唐青治軍、兵法以及刀槍棒棍,也彌補了他們聲望上的不足。
在董成攜旨抵泌陽整饬兵馬之後,淮源城又築成,桐柏山裏的形勢越來越清晰,這場匪亂延續将近一年,已經蹦跶不了多久了。
待剿滅匪亂,收複十八裏塢,大家也都能預料到唐氏必然将面臨今日徐氏所遭遇的問題。
那就唐氏諸多核心人物或死或俘,成百上千普通民衆遭遇屠殺,那些個“戶絕”之家,田宅家财如何繼承分配以及誰來主持繼承分配?
金銀細軟之物便不用說了,即便有繳獲也是充公,誰都沒有辦法分清原主人是誰,但隻要大越朝還在,田宅便都有名份,想要“侵奪”,也得合乎大越律例。
不過,實際的操刀人永遠都握在宗族話語權最大的人手裏。
唐天德卻不覺得他此時在唐氏的話語權,能強過唐盤、唐青二人。
因此鄭恢親自找上門來,他都沒有稍稍抗拒一下,甚至都無意去搞清鄭恢爲何執意要殺徐懷,便表示願意全力配合,條件就是将唐盤、唐青一并解決掉,以免唐氏内部也冒出徐武江一樣的人物來——
隻是……
隻是鄭恢口口聲聲說他背後有以侍制出知唐州的董成的支撐,又有即将接受招安的賊衆暗遣精銳出手,怎麽就如此的無能,殺人不成反遭伏殺,落了一個亂箭穿心、頭顱落地的下場?
唐盤押送徐懷前往黃橋寨受審,途中遇匪襲擊,鄭恢、徐武富、徐忱三人爲護徐懷爲賊匪亂箭射殺的消息傳回淮源,好些人都覺得惋惜,卻唯有唐天德的天在那一刻塌了下來。
午後他便将自己關在書房裏,臘月天寒,加上心寒,整個人仿佛浸在冰窖中一般;天黑下來,稍有風吹草動,他更像隻受驚的兔子,看哪個黑暗角落都像是有會刺客藏着,随時會跳出來取他性命。
“父親,你都一天未進食了,到底有何憂心事,說來給孩兒聽聽,或能替父親分憂?”唐飛洋推門走進來,看書案上所置食盒紋絲未動,走過去打開來見碗碟整齊,菜肴都沒有減少,禁不住憂心的問道。
“我着你随你母親、哥哥,前往孟家峪去,你怎麽還在家中?”唐天德驚問道,氣急敗壞的站起來,将次子唐飛洋往門外推去,“快走,快走,莫要在宅子裏耽擱片晌!”
“大哥帶着阿娘、嬸子及同兒剛出淮源城,卻遇見唐盤他們從黃橋寨回來,說孟家峪附近有賊匪活動,不安全,又說他與唐青今日受董郎君賞賜,一定要拉大哥去他那裏吃酒——這不,唐盤與徐都将他們拉我回來,也要請父親一起過去吃酒。剛進宅門便聽田管事說父親還是憂心忡忡的将自己關書房裏,孩子才先過來請安。
”唐飛洋說道。
“啊!”唐天德一屁股坐錦榻上,眼前一陣陣發黑,煞星登門了!
“唐小公子,我們有軍務找唐都将密議,暫請回避,也莫叫他人擅入這院中來。”徐武江走進來,示意唐飛洋先出去。
待将房門掩上,他與徐懷、唐盤、徐武坤、蘇老常各拉一張椅子坐在錦榻前,沉默着看向唐天德。
“徐都将,我是鬼迷心竅,但鄭恢那厮将董郎君擡出來壓我,我不敢不從啊!”唐天德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頭哀求,說道,“我自知罪孽深重,百死莫辭其咎,但文洋、飛洋以及我那尚不識人事的孫兒,卻完全不知其事,還請徐都将放他們一條活路。他們手無縛雞之力,自幼習文卻又粗陋不堪,以後除了苟活于世,斷不會對徐都将你們有任何的威脅。徐都将,念我們同僚一場,不要叫我祖孫三代一起出殡啊!”
“唐都将,瞧你這話說的,好像我們才是山中惡匪似的,我們哪點像了?”徐懷拿着一柄囊刀,先剔了一會兒牙,又輕削有毛刺的指甲蓋,手指又很有韻律的叩擊寒霜一般的凜冽狹刃,哪點不像惡匪啦?
“唐都将,你言重了,要不是你助我們将鄭恢等賊引入陷阱,我們怎麽可能将他們一網打盡?說起來,我們謝你來不及,怎麽加害于你?”徐武江将唐天德從磚地上攙扶起來,說道,“我們這次過來,是要将一樁富貴送給你。”
“但凡天德能做,無所不從。”唐天德隻敢半個屁股搭錦榻上,也不敢問徐武江有什麽事交給他辦,隻是一口應承下來。
“我們都還沒說,唐都将便這麽快應承下來,不怕我們叫你做傷天害理之事?”徐武江問道。
“徐都将但有吩咐,即便是要殺人放火,也必是替天行道。”唐天德窺着徐懷手裏玩耍的利刃,生怕稍有猶豫,那柄囊刀便奔他的胸口而來。
“唐都将是如此通透之人,那就再好說話不過了,但我們也非要唐都将去殺人放火,”徐武江說道,“董郎君招撫賊匪克日能成,十八裏塢即将回歸唐氏族人手中,但唐文仲死後,唐氏一族七零八落,人才凋弊,我們便在想,興許除唐都将奮身而起外,已無他人能重振唐氏。”
唐天德驚疑的在唐盤臉上打量片晌,說道:“唐盤年少有爲,戰功卓著,他定能重振唐氏,無人敢不服他。”
“唐都将,我們又不是故意說反話吓你,你慌什麽?唐盤是有爲,戰功也卓著,但他畢竟年輕,還要跟王禀相公學兵事戰法,多磨砺武技,擔不起這樣的重任,”徐武江嗔怪說道,“而即便我們現在将他強推上去,待靖平匪患,鄉兵解甲歸田,到時候這天下還是有森嚴王法的,怕就怕有人拿這事說道,少不得還要推名高望重的唐都将你出來主持唐氏大局,那不是多出一樁麻煩嗎?”
不是說反話更吓人好不好?
唐天德心裏惶然,雖說很多事情他都不是特别清楚,但鄭恢是董成董知州的幕賓不會假,諸寨匪軍即将爲董成招安不會假——他此時去做唐氏家主,這些人還不得認定他與徐武江他們串謀、誘殺鄭恢等人?
“你們看老唐大腿抖得跟篩子似的,怕不會以爲我們想借别人的刀殺他吧——我說老唐啊,你他娘也真是夠蠢的,真覺得自己臉大,我們費這般功夫折騰你啊?”徐懷将尺許長的囊刀在掌心裏玩出花來,身子傾向前,盯住唐天德滿是驚恐的眼睛,說道,“現在兵荒馬亂的,我們真要
殺你一家,随便栽贓哪家山寨頭上,誰能查得出來?”
唐天德凜然坐直腰脊,正色跟徐武江說道:“徐都将教訓甚是,天德即便能重振唐氏,也是徐都将恩造之功,但有差遣無有不從。”
“唐都将能想明白這點就好,當然也談不上差遣。唐氏族兵死于匪事宗族也應當優恤,這不需要我們差遣,想必唐都将也一定會想去做的,”徐武江說道,“我們過來主要是想,唐文仲與我徐族家主徐武富都死于匪亂,生前又是知交好友,他們都應當厚莽于獅駝嶺,這事還要請唐都将玉成此事……”
唐天德很是不解的看向徐武江,爲什麽一定要将唐文仲的墓造到獅駝嶺去?
匪亂靖平在際,鄉營也随之将解甲歸田,桐柏山到底還是大越之桐柏山,哪怕下一步淮源成功置縣,大越王法該顯也還是會顯。
如何在大越規制之下,将徐武富、唐文仲戶絕所遺田宅拿出來做些正事,還不被董成等人日後抓住把柄,蘇老常提的建議,就是将這兩人的墓室建到獅駝嶺,還要大興土木的建。
爲此修通一條能從外界大規模運送磚木等材料的車馬道,同時也在附近開僻兩座采石場,開采石料以供建墓所需,在墓室周邊大規模平整土地,讓風水看上去好看些,都是合情合理的開支。
而因此産生的喪葬費用,在分配繼承之前從徐武富、唐文仲兩家遺産裏進行扣除,也是王法昭昭,光明正大。
因爲要籌集建造墓穴的經費,需要将徐、唐兩家的田宅廉價出售給族人,以便能盡快回籠現錢,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厚葬獅駝嶺,卻不知道怎麽一個厚葬法?”唐天德疑惑問道。
“徐、唐兩族家主都爲靖匪事亡,即便其戶已絕,我們也應該爲其風光大葬,唐都将你與我三叔一起主持将他們葬于獅駝嶺,爲此花費三五萬貫乃至十萬八萬貫錢,相信也不會有人站出來胡亂置喙!”徐武江進一步挑明的說道。
“……”唐天德叫徐武江報出來的數字吓一跳,暗感當世治墓花費三五千貫錢就已經是奢闊之極了,這是要在獅駝嶺深處造兩座墓廟嗎?當即應允道,“但叫徐都将放心,天德一定會促成這事。”
“我是信唐都将的,但也有人說凡事都要先做小人,爲防止唐都将有朝一日找到新的靠山後對我們不屑一顧,我們還特意準備了一份契書,要請唐都将簽字畫押。”徐武江從懷裏取出一疊紙遞給唐天德看。
唐天德打開卻是一份借契,上書他唐天德某年某月某日向鑄鋒堂借八萬五千六百四十一貫錢用于某事,以唐盤、唐青等人作保,約定月息一分,父債子續,便是子女爲奴,也永不斷續。
“這……”唐天德心說僞造一份契書約束他,也沒有必要搞得有零有整吧?
“唐都将,你也不要擔心我們會拿這契書訛你,你每年送三五千貫錢抵充利息,我們還能把你訛死啊?”徐武江笑着催促他趕緊簽字畫押,“再說,你即将成爲一族之主,手裏不知道會占得多少田宅,還差我們這三瓜兩棗啊?”
“是是,徐都将所言甚是,我不應該多慮。”唐天德說道。
“對了,要是董郎君誤會從頭到尾都是你跟我們勾結,你怕不怕?”徐武江又問道。
“強龍不壓地頭蛇,徐都将不怕,天德便不怕。”唐天德心說他哪裏不怕,但他現在更怕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