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馬山左右的山嶺銀裝素裹,徐懷身穿狗皮短裘站在大殿前,右臂還拿繃帶纏住,挂在脖子上;這時距離黃橋寨一戰已經過去近兩個月了。
今年寒流南下比往年要早,十二月之前淮水以北就冰雪交加,往年氣候溫潤的桐柏山之中,在進入十二月之後也連着幾場大雪,不少溪河都冰封起來。
柳瓊兒身穿素色綿襖,臉蛋猶顯得淨白|粉嫩,站在徐懷身側一起看這山河壯美,身後崇皇觀的主殿,殿檐下換上新的匾額,上書“鑄鋒”二字,頭角峥嵘。
州兵在理塘寨被殺得大潰,知州、州兵馬都監陳實、州團練使楊文嘯、駐泊禁軍指揮趙孝、薛虎,州廂軍指揮任恕等将吏二十餘人或死或俘;縣刀弓手、廂軍及駐泊禁軍逾二千五百餘衆或死或俘。
京西南路夾于漢江、桐柏山及伏牛山之間,西接大巴嶺、秦嶺,百年來匪事不絕,但猛烈超過這次的,卻屈指可數。
除了州通判顧志荟、泌陽縣丞錢惟等少數官吏留守泌陽城、組織糧秣等物資的輸運外,也就泌陽縣令程倫英在縣尉朱通等人拼命救護下,率四百多殘兵殺出重圍。
之前州兵雖然幾次進軍不利,但匪亂還被限制在桐柏山裏。
除了知州陳實他自己百般遮掩、百般避重就輕外,更主要還是路司看到陳實兼領兵馬都監,當時手裏還有三四千兵馬可以調動,以爲怎麽都不會出多大的亂子,沒有誰站出來拆台或核查匪亂實情。
唐州三千兵馬覆滅,匪軍随時都有可能殺出桐柏山,淮源鄉營雖然也連獲大勝,但難以持續再戰,也未必能将匪軍拖住,京西南路自經略安撫使以下,自然是驚慌一片。
這時候也沒有人再敢瞞天過海、隐瞞一切,經略安撫使顧藩親自率三千禁軍趕來唐州增援,駐守泌陽城,同時也加急将唐州剿匪兵敗等事如實上禀汴京。
朝野上下當然也是震驚莫名,斷斷沒有想到桐柏山在事隔二十年之後,再次掀起的匪亂會如此的兇猛、暴烈。
這時候也沒有誰敢挑些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去糊弄官家。
自诩天下正值承平盛世,就在距離眼鼻子并不遠的桐柏山發生這樣的匪亂,徐懷聽說官家鼻子是真真的氣歪了——當然這也是道聽途說他人道聽途說來的。
雖說顧藩已經親自趕到唐州坐鎮,但朝中對顧藩的這個太平官員顯然不抱什麽期待;而應負最大罪責的陳實都已經戰死,程倫英還能拼死突圍,沒有向賊寇投降乞活,多少保住士臣的顔面,朝廷也就難追究誰的罪責。
十二月初保和殿侍制董成,攜旨趕到泌陽,兼領知州、兵馬都監、州團練使等職,從顧藩手裏接過桐柏山剿匪作戰的指揮權。
董成在泌陽城整饬兵馬不提,淮源鄉營在黃橋寨大捷之後便沒有繼續往西打,除了加緊時間清理黃橋寨以東的殘匪外,也終于趕在十二月中旬之前,将總長達一千餘丈、高近兩丈的淮源城垣修成。
鄉兵通常都是各家最爲重要的青壯勞力,即便匪亂未平,但兼顧到傷病休養,也會每隔一段時間征蓦新的鄉兵進來輪換。
淮源鄉營裏,徐氏族兵最多時高達五百餘人。
既然認清到功績過于耀眼,非但無功,反有可能遭受猜忌,徐懷與徐武江、徐武坤他們商議後,也是借鄉兵輪換的機會,将徐氏族兵在鄉營的人數分三次下降到一百二十人左右;同時還在王禀的幫助下,催促鄧珪兌現戰功給賞。
鄧珪因功得授唐州團練副使
。
團練副使通常說來是沒有什麽職權的虛街,但此時授給鄧珪,除了日後作爲晉階之資,同時也使鄧珪執掌鄉營更名正言順。
團練即鄉營也。
其他将卒的給賞,朝廷也就象征性的給一些金銀制錢、錦帛等物,其他都着路司及唐州籌措。然而路司前後損兵折将死傷三四千人,又要重新組建進剿兵馬,每一枚銅子都要扣着花,又哪裏肯拿三四萬貫錢出來給賞?
好在賊勢正盛,白澗河兩岸的大姓宗族卻是不敢耍賴,在鄧珪、徐武江的多番催促,将賞功錢攤派下來。
金砂溝新寨要照軍事塢堡的标準打造,需要從獅駝嶺以及歇馬山到金砂溝的車馬道修通之後,才方便大規模運送磚石等物資進入,一時半會急不了。
獅駝嶺與玉皇嶺之間的山峪,在大半年不停歇的建設中,也總計修成十一道滾水壩。
滾水壩及獅駝嶺東坡的開墾建設,主要都是上房徐貼出大筆錢糧,這些都有造冊記錄;徐武江、徐懷再強勢,也不可能憑白強奪過來。
最終有近兩百戶徐氏族兵願意攜家小遷入獅駝嶺新寨、金砂溝以及歇馬山。
有跳虎灘、黃橋寨兩番大勝墊底,兩百族兵以及徐懷、徐武江、徐心庵他們的賞功錢都算上,總計有一萬八千餘貫,加上之前各家在鹿台諸寨可憐之極的田宅都拿出來,補償給上房徐,最終換得玉皇嶺西崖往東、包括獅駝嶺、金砂溝、歇馬山等在内的土地。
除了上房徐得到錢糧補償,也由于逾四分之一的族衆西遷,使得玉皇嶺騰出一批可供佃種的田地,下房徐族衆維持生計的艱辛也得以緩解,算是皆大歡喜的局面。
而獅駝嶺、金砂溝、歇馬山雖說占地是玉皇嶺的兩三倍,但可供開墾的土地資源極爲有限。
大半年來,即便在兩嶺山峪之間建成十一道滾水壩,但到處都是石崖石坡,也僅僅清理出千餘畝坡地,算上獅駝嶺東坡、歇馬山下院谷地以及金砂溝寨,總計都不到兩千畝地。
新遷族兵以及之前金砂溝寨、歇馬山已經接納的,總計也有三百戶,每戶攤算下來,僅能分得六畝旱地,種植麥豆等作物,産出非常有限,連填飽肚子都困難。
金砂溝是深壑,崖壁險陡,沿溪七八裏都幾乎找不到能供人立足的灘地,但辦法總比困難多。
蘇老常帶着人在懸崖陡壁開孔打入木樁鋪上棧闆,擴大能放置溜槽以及淋濾作業的平台;對金砂溝寨下方唯一一處可以稱得開闊的灘地,更是不計成本的用大石漿砌建一座穩定的棧台,安裝兩架龍骨水車取水淋濾加大型槽闆。
雖說金砂溝灘多水急,不通筏舟,但蘇老常還是帶人打造浮筏,用竹絲索固定在溪流之上,方便長柄木勺挖采溝底的溪泥。
雖說柳瓊兒當初信口海吹每日可采三五十貫錢的金砂沒有實現,但叫蘇老常二三個月折騰下來,金砂溝沿岸六處采金點,每日開采金砂也差不多穩定超過二十貫錢,已是相當的驚人。
有這筆收益,不僅築路建寨等事能持續進行下去,遷入三地的家小也可以通過做工,補足田地産出的不足,讓日子能夠維持下去,不至于連溫飽都維持不了。
開采金砂以及金砂溝寨其他事物所産生的收益,理論上歸屬于柳瓊兒名下,徐懷随意支用,但爲建和元年将至的大禍未雨綢缪,獅駝嶺的開墾、歇馬山的經營,以及三百餘戶家小的人力分配,又必須要與金砂溝結合到一起,通盤去籌劃。
徐懷現在也越發清醒的認識到大越病入膏肓,而赤扈人崛起勢難避免,他将錢财以及其他絕大多數個人資源都
在所不惜的砸出去,未雨綢缪的去做一些事,在他看來是極有必要的。
問題在于,徐武江、徐武坤、徐心庵、徐武良、蘇老常等人,對聯兵伐燕會否造成那麽嚴重的後果都将信将疑,對赤扈人崛起也沒有什麽概念,更不要說徐灌山、徐四虎、韓奇、殷鵬、吳良生等其他人甚至都還不知道聯兵伐燕這些事……
徐懷現在卻想大家将拼死血戰應得的賞功錢,将他們在歇馬山、獅駝嶺應得的利益,乃至他們的人生、熱血及忠誠,凝聚成一起去做未雨綢缪的事,總要有一個說得過去的由頭。
蘇老常提出建立堂号。
從七百餘年前的晉朝起,數世聚族而居的宗族,在祭祀共祖的宗祠、家廟上,都有題寫堂名的習慣,也以此作爲某氏某支區别其他族屬、支派的微号,日漸流行起來。
這就是堂号。
徐氏自遷入桐柏山紮根,宗祠題寫鹿鳴,這不僅是族學鹿鳴堂的由來,同時徐氏子弟走出桐柏山,也是以泌陽鹿鳴堂徐氏自居,跟其他地區的徐姓人進行區分。
當世合夥經營生意日漸尋常,以及大小頭目爲打家劫舍更好的團結起來,又或者諸多潑皮無賴勾結到一起欺行霸市,也屢有在宗族之外建立堂号共同行事、協同利益的先例。
獅駝嶺、歇馬山、金砂溝寨這些地盤以及這麽多人手,倘若想繼續凝聚起來共進退,唯一可行的,就是整合到一個堂号之下,甚至可以将山寨所行的規則,比如諸當家決策制、繳獲(收益)公私帳分配等等,都直接移植到堂号之下實施,相當于是山寨的概念進行泛化。
徐懷都不得不承認蘇老常這個想法非常的有創意。
衆人考慮到除了獅駝嶺、歇馬山、金砂溝寨的經營外,堂号目前能對外的經營生意,主要就是鑄制朝廷所許的“弓、箭、刀、盾、矛”等五兵,遂以“鑄鋒”爲堂名。
鑄鋒堂以徐武江爲大當家,蘇老常次之,執掌堂務;徐懷再藏拙,他的武勇聲名這時候也已經震動州縣,遂以莽虎之名号坐第三把交椅;徐心庵如今旋風槍的名号也是鵲起,正式替代他父親徐灌山坐第四把交椅;柳瓊兒、蘇荻、徐武坤、徐武良以及在剿匪戰事建立自己名号的徐四虎、殷鵬等人分坐第五到第十一把交椅……
徐武江、徐心庵、徐四虎還在鄉營任将,徐武坤、殷鵬等人則以養傷的名義随徐懷一起退出鄉營。
金砂溝新寨的建造需要時日不說,歇馬山崇皇觀的上院地踞險要,建築完整宏大,鑄鋒堂的總堂口當然是更适合設于歇馬山。
鑄鋒堂除内堂事務蘇老常負責外,還設辦講武館,負責青壯及少年子弟的書文學習、熬練武技、演習軍陣等事。
徐武良也帶着吳良生等人,在歇馬山東谷的崇皇觀下院建設新的五兵作坊,專司五兵鑄制。同時還在淮源城盤下一座鋪院作爲貨棧,專司五兵銷售,實際還承擔對淮源城的聯系等事。
除了采金、鑄兵、築路建塢等事正常雇工外,還專門擇選精銳組建五十人規模的堂衛,名義上由殷鵬、韓奇統領,專司山堂場礦及商貨運輸的護衛事,同時也是獅駝嶺、金砂溝、歇馬山三寨的防匪鄉勇。
黃橋寨一役過去快兩個月了,徐懷以養傷的名義退居歇馬山,原以爲諸多事會很繁瑣複雜,卻沒想到數月前還在田間挑糞水澆地的蘇老常有着過人的經世緻用之能,帶着蘇荻、徐武良、徐灌山他們将諸多繁複事務都一一安排得明白。
徐懷都沒有耗費什麽心思,這段時間主要精力還放在養傷及錘練武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