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箫、仲長卿、高祥忠陸續連夜将所部精銳兵馬拉回到淮渎,淩晨時董其鋒也帶着小隊精銳從黃橋寨撤了回來。
鄭恢這時候松了一口氣,卻也是心神交瘁,近乎癱倒的斜躺在錦榻上。
“你也莫要太爲難自己,現在能将十八裏塢打下來,事情還不算壞……”董其鋒看案首上,都抓扯下來的斷發,再看鄭恢蒼白沒有血色的臉,寬慰他說道。
“你也不要來寬慰我,”鄭恢苦澀道,“高祥忠他們可以将一切都推到郭君判、潘成虎等人的無能上,甚至無情的冷嘲熱諷,但我心裏怎麽不清楚,我這是再一次敗給那夜叉狐了……”
鄭恢手指關節捏得發白。
郭君判、潘成虎、周添所率兩千部衆是什麽貨色,他能不清楚嗎?
兩千人馬都塞在跳虎灘兩百餘步縱深的營寨裏,有多擁擠,他能不清楚嗎?
跳虎灘營寨有多簡陋,他能不清楚嗎?
這些情況他都非常清楚,但他沒有讓陳子箫出面去幹涉。
這是他自以爲将徐武富這個人看透了。
他以爲徐武富即便迫于形勢能與鄧珪攜手合作,同意徐氏族兵整編進淮源鄉營,但在做關鍵性決策時,都必然會以徐氏宗族爲先。
他甚至擔心郭君判、潘成虎、周添部衆分守三處,徐武富或許會配合鄧珪強攻其中之一,而将兩千兵馬合于跳虎灘營寨,必能将徐武富吓退。
是啊,剿匪再多,對宗族來說除了一些賞錢外,不會有太大的意義。
徐武富這樣的人物,會在意朝廷頒給一個賞功牌坊或換一個八九品的官身嗎?
而徐氏要是稍有不慎,三五百最精銳的子弟殒命于戰事,徐氏在桐柏山立足的根基都有可能被動搖掉。
他的謀算環環相扣,沒有一絲錯漏,怎麽偏偏就出了這麽大的漏子?
鄭恢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但知道他再次敗在夜叉狐手裏了,這不是攻下十八裏塢就能彌補的——攻下十八裏塢,隻是沒有叫他們這邊的形勢變得更壞而已。
他想不明白,卻又好氣啊。
郁悶啊,王禀身後爲何會有這麽一個厲害角色存在,卻誰都識不得其真面目?
“……”院子外傳來腳步聲,董其鋒說道,“可能是陳子箫過來了……”
見鄭恢還是枯坐在那裏不說什麽,董其鋒推開門先走出去。
…………
…………
淮源兵馬暫時還沒有大舉殺入白澗河西岸迹象,鄭恢沒有心思去見聯軍諸頭目,陳子箫也是讓諸頭目都先歇息下來,有什麽事情待明日再商議。
陳子箫安頓好一切,寨子已蒙上清亮的晨曦,黑黢黢的山嶺也露出身影。
他與邬七走進鄭恢所居的院子,看這裏燈火通明,董其鋒等人皆執刀束甲,看樣子也知道一宿未眠。
“鄭先生可有歇下?”
陳子箫問站在廊下拿手搓臉、以消困意的董其鋒,小聲問道。
“還未歇下,仲長卿、高祥忠他們心思可還安定?”鄭恢從室内問道。
陳子箫走入室内,見鄭恢坐錦榻前,矮案上鋪有一張職方館描就的桐柏山堪輿圖,坐過去說道:
“到底虧得鄭先生封鎖消息,在軍心震動前終将十八裏塢順利拿下。這時候高祥忠他們隻是以爲郭君判、潘成虎等人太無能,内心并無太大的撼動,相反還有不少頭目還想立刻率兵馬殺回到白澗河東岸去!他們所言确也有些道理,郭君判、潘成虎太無能,兩千人馬被殺得七零八落,倘若不加以遏制,白澗河以東的大姓宗族勢必會蠢蠢欲動,叫鄧珪這厮能在淮源聚集更多的兵馬跟錢糧……”
“我入夜前死活摁住消息,除了叫你們能心無旁鹜攻下十八裏塢,還有一點就是怕你們太急切想反撲回去,”鄭恢心力交瘁的說道,“郭君判、潘成虎、周添三人并非無能,一定要我評斷,他三人比高祥忠隻強不弱,實在是郭、潘以及周添三人,手裏沒有多少精銳悍兵可用,新附之衆又太過龐大,沒有經曆血戰淘汰,沒有經過幾天的操訓,兵甲軍械又嚴重不足,隻要淮源那邊敢打,慘敗幾乎是注定的。要說有什麽責任,實在是我太過自信,我以爲有兩千人馬在,鄧珪、徐武富絕不敢輕易妄動,責任在我,是我低估了對手啊……”
“從今日跳虎灘戰局看,徐氏族兵似已爲那夜叉狐完全控制……”陳子箫略帶遲疑的說道。
“……”鄭恢有些訝異的看了陳子箫一眼。
他突然想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他之前斷定徐武富不會輕舉妄動,卻忽視掉徐武富有被架空,或徐武富有被夜叉狐徹底控制的可能。
徐氏族兵不是徐武富主動想與淮源鄉營整編,實是這一切在夜叉狐的控制之下進行的!
我他媽好蠢,怎麽就沒有想到這點?
鄭恢痛苦得都快呻吟出來。
捅破這層窗戶紙,可不就是這麽一回事嘛!
這一仗,不管徐氏那頭莽虎從北寨牆殺入有多莽撞,更關鍵的還是以徐氏族兵爲主的淮源兵馬毫不猶豫的從東面、南面發起總攻,令郭君判、潘成虎他們毫無掙紮的機會。
他與董其鋒曾随相爺治邊征戰多年,怎麽可能不知道調兵遣将、戰場之上決策及傳達軍令的複雜性?
要不是夜叉狐徹底的控制住徐氏族兵,怎麽可能在關鍵之時,令以徐氏族兵爲主的淮源鄉營,毫無猶豫的發起總攻?
不過,他有豐富的治軍經驗,尚且一時都沒有想到這些關鍵處,事事對他言聽計從的陳子箫竟然能看透?
鄭恢心裏疑惑,卻也不會承認他是得陳子箫提醒才想透這一切,不動聲色的說道:“是啊,我以爲徐武富不是那麽容易爲人所掌控的人物,看來到底是我低估了這個夜叉狐!”
“徐氏族兵若已爲夜叉狐完全控制,看來我們卻不能再輕敵了。”陳子箫似沒有注意到鄭恢的驚訝,感慨說道。
鄭恢說道:“是啊,在桐柏山鄉兵裏,徐氏族兵是戰鬥力最強的,這與徐武富十數年來招攬徐武碛、徐武坤、周景等靖勝軍舊卒爲他所用、教授子弟武藝及主持族兵編訓等事直接有關——要是這支人馬,爲夜叉狐徹底掌控,你想想看,我們現在集結六七千人馬殺到白澗河畔,是什麽情形?那裏地形開闊,足以叫我們将兵力展開,但我們能派出哪支兵馬去擋住、遏制淮源鄉營橫沖直撞的勢頭?六七千人馬最終的命運,或許就是被對方六七百人的精兵徹底攪亂掉——淮源兵馬午後沒有大舉渡過白澗河,我看這一切實是夜叉狐有意爲之,他們實是想将我們誘到白澗河西岸去啊!”
陳子箫神色凝重的說道:“鄭先生所慮甚是——虎頭寨、石溪莊及太白頂等山寨,沒有起事之前,八九百人馬就參差不齊,知道統兵治軍的就沒有幾人;而這兩個月爲了控制日益膨脹的兵馬,不多的精銳還都分散出去。現在我們手裏都沒有一支二三百人規模、能沖鋒陷陣的精銳戰力,更不要說七八百人規模了。所以,我也不主張此時就倉促反撲過去……”
“那大将軍覺得我現在應該怎麽辦?”鄭恢問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似乎也不能坐看鄧珪在淮源聚攏越來越多的人馬,而坐視不理吧?”
陳子箫臉上露出困惑神色,似乎非常的迷茫,說道,
“桐柏山西口出去就是泌陽城,除了州廂兵、縣刀弓手外,帥司在泌陽城還有兩千駐泊禁軍,我們此時還不敢去泌陽城附近找晦氣,現在就怕鄧珪在白澗河東岸站穩腳之後,我們被徹底限制在白澗河以西,那最終就還難逃被剿滅之局啊……”
鄭恢見陳子蕭臉上的神色不似作假,心想他能窺破徐武富被架空這事,也許就是恰巧,稍作沉吟說道:
“其實打不出去也無礙,你現在最關鍵的,還是要叫他們不能打進來。你想想看,要是你們三五月都不被拔除掉,陳實、程倫英又或者經略使顧藩就能交待過去?”
“瞧我這腦筋,”陳子箫拍了一擊自己的額頭,恍然大悟道,“我光想着打出去了,卻沒想到我們占據白澗河以西的桐柏山西段山地,叫官兵三五個月内打不進來,相……他老人家同樣順理成章有機會插手進來。”
“就是這個道理,你即便招兵買馬,最後坐有三四萬人馬,最後接受招安時,朝廷也不可能容忍你保留太多的部衆編入禁軍。以他老人家的面子,也頂天叫你保留一兩千部衆,多出的人手必然都要打散掉,編入其他諸部禁軍,或充入廂軍做苦役。那你還不如趁這段時間汰弱留強,好好打造一支兩千人規模的精銳戰兵,”鄭恢說道,“你與高祥忠、仲長卿等人說,讓他們負責較爲容易的方向,而你親自坐鎮黃橋寨,去擋住淮源兵馬的兵鋒,但要叫高祥忠、仲長卿他們各交出數百精壯來。你也不要責怨郭君判、潘成虎、周添他們無能。他們現在被打得赤光溜溜的,你還能接納他們,他們必會死心爲你所用,已與高祥忠、仲長卿等頭目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