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禀站起來,在老槐樹下袖手而立,稍作沉吟,問鄧珪:
“諸家及将卒怎麽說?”
賊勢陡然間兇厲起來,淮源能不能守住,他不能不關心大姓宗族及軍寨武卒的态度、士氣。
“徐懷當街誅殺老鴉潭賊衆三人、攔下三人,不僅挫了賊寇志氣,軍寨武卒心氣也稍稍提起來些,甚至街市裏還有二三十名青壯跑來,願爲賞格助守軍寨。不過,諸大姓宗族還是默然,應是想着自保,此時寨中雖有一百六十餘健勇,恐怕是還難抵賊軍如蟲潮襲來!”鄧珪将當前巡檢司軍寨武備情況,跟王禀詳細說道。
老鴉潭賊衆闖入街市橫沖直撞竟無一人站出來阻攔,鄧珪他知道自己當時的心境是涼透了,認爲這種情況下,隻要賊軍大舉襲來,巡檢司這邊百餘武卒不要說拼死抵擋了,望風而潰都不是難以想象的事。
徐懷的出現,不僅稍挫頑匪的志氣,更爲重要的是将街市、軍寨的人心,從近似崩潰的邊緣給拉了回來。
從這一點來說,鄧珪不得不佩服藏身幕後的夜叉狐,真是将手裏有限的資源,用到極妙處。
不過大姓宗族還是太滑頭了,不像底層民衆、軍卒的血勇之氣那麽容易激發出來,他們依舊不爲所動,認定大勢短時間内不可挽回,依然決然要退守各家塢堡,堅守到朝廷大軍來援,才是根本。
鄧珪對此也無計可施。
見鄧珪将難處擺出來,王禀稍作沉吟說道:
“諸家不足恃,可以不出人,但錢糧不能缺。而街市住戶也要盡可能往山裏疏散,以免爲賊寇所擾,諸大姓宗族在街市的人手也都可以撤走,但他們在街市的錢糧都必須交出來!你現在帶着徐懷去,此時誰敢不奉你鄧郎君的号令行事,盡可叫徐懷誅之!你也可以叫諸家都知道,這是我王禀出的馊主意,你本意不想如此,惡人我來做!”
“有王相這席話,下吏知道怎麽做了!”鄧珪行禮道,又看向身後的唐天德、晉龍泉,“唐都頭、晉都頭,你以爲王相公所言如何?”
淮源聯絡外界的通道事實已被切斷,鄧珪名義上是大權在握,誰敢不從,他都可以從權生殺予奪。
不過,問題在于軍寨武卒,從唐天德、晉龍泉兩個都頭,到下面的五名節級、十二名十将以及最底層的百餘武卒,絕大多數都來自大姓宗族。
現在各家都要撤回塢堡,鄧珪真敢對他們态度強硬,他甚至指揮不動一個人。
他把各家惹急了,指使一個二愣子擔下一切罪名,先将他做掉都有可能。
也就是說,他要生殺予奪,他手裏得有一把鋒利、令人畏懼的刀,現在王禀将徐懷這把鋒利無比的“刀”交給他用。
“王相所言甚是,形勢如此緊迫,諸家倘若還敢推搪不出錢糧,當行非常之事!”晉龍泉也毫不猶豫的說道。
“是啊,是啊,王相所言甚是,甚是!”唐天德語氣要猶豫一些,态度上也是附和的。
他們二人,從個人角度當然是希望能守住軍寨的。
都頭不是顯要之職,但在桐柏山裏卻足夠威風,也令他們在宗族之内足夠根基深固,其他實際的惠澤,就更不用說了。
他們享受慣了,不敢想象真要從軍寨逃走,後半輩被奪職治罪的情形——即便罪
不當死,也不可能再能擡頭做人;再說他們也不能确定鄧珪這時真就不敢殺他們立威。
然而他們所猶豫的,也是他們不可能去違擰宗族的意志。
宗族才是他們在巡檢司耀武揚威的基礎。
鄧珪真要強令諸家交出在街市的錢糧儲備,他們至少不會幫着鄧珪用強,這會令他們站到宗族的對立面去。
要不然的話,即便這次守住軍寨,日後宗族就不會收拾他們了?
現在鄧珪借徐懷這個憨貨去殺人立威,他們躲在後面不出頭,宗族真要不放錢糧,被殺一兩個人立威了,也怨不到他們頭上來。
“不從郎君之命,殺了可有賞錢?”徐懷捧着刀,歪着腦袋傻傻的問了一句。
“賞格照殺賊論。”鄧珪說道。
“那好!小爺今天就看誰不開眼,敢違鄧郎君的命令!”徐懷站起來,蹦了一蹦,又朝隔壁院子大喊道,“殷鵬快來,我們去賺賞銀啦!”
有王禀這番話托底,又有徐懷、殷鵬兩人可用,鄧珪也沒有叫唐天德、晉龍泉及底下的節級出面。
他挑選十多名用慣的老卒,指派一名從泌陽城裏舉薦過來的書吏率領,與徐懷、殷鵬一起,在街市東道攔兩道拒馬設下哨卡。
大姓宗族的人手可以從街市撤退,但錢糧物資必須留下;錢糧送入軍寨之中也會造冊記錄,作爲日後攤派的依據。
徐懷讓殷鵬将馬車套上,拉到哨卡那裏,鄭屠戶還特地帶着陳貴,送來一壺酒及肥鵝若幹吃食。
徐懷邀鄭屠戶、陳貴以及殷鵬一起坐車裏喝酒吃肉,然後讓殷鵬帶着鄭屠戶、陳貴一起在哨卡後,盯住撤離街市人等,他則徑自躺車廂裏酣睡;旁人也不敢挑他的不是。
即便人心惶惶,紛紛逃離無險可守的街市,但這邊無處可去的底層貧民還是有不少,特别還有數百從仲家莊以及玉山驿逃難過來的難民。
鄧珪從中挑些跟諸大姓宗族沒多大牽扯、身世又清白的青壯,連夜将糧食、臘肉、桐油、竹木、毛皮、鐵料等物資,從街市各家鋪院渡河運入軍寨。
淮源雖然沒有設縣,但桐柏山不僅地域之廣遼,丁口也有十數萬,抵得上一座大縣。
淮源作爲桐柏山的核心要沖,物資集散之地,七八家糧鋪裏的存糧就有三四千石;壓榨好的現存桐油就有上千桶,鐵料及各種鐵器數以萬斤。
這些物資都禁止各家運回塢堡,都運入軍寨之中囤積起來,即便被大股賊寇圍困一年半載,即便再接納一部分難民,也都不虞會箭盡糧絕的。
王禀雖然沒有直接統領過禁軍鎮邊作戰,但任判軍、都監,第一時間怎麽可能不想到糧秣的重要性?
看着一袋袋糧食運入軍寨,寨牆上的武卒,心思就更安定了。
…………
…………
将徐懷單獨留在淮源軍寨,徐氏内部卻發生激烈的争吵。
“徐武江啊徐武江,你怎麽就能這麽糊塗呢?”蘇老常也是第一次不給女婿徐武江的面子,痛心疾首的按着桌角,差點跺起腳來,叫道,“清晨叫你與武良趕去淮源,話不是說得清清楚楚,便是綁也要将那莽貨綁回來的嗎?”
“爹爹,武江必然也是勸過的,武坤、武良、心庵當時都在淮源,徐懷他硬是不聽,還真能綁他回來?你要有本事,明日我們一起去将那頭倔驢給拖回來!”蘇荻雖然
也爲徐懷身處險境焦急,但這時候衆人都氣勢洶洶圍攻夫婿,她也隻能沖她爹發發牢騷。
“沒有徐懷他爹接濟來鹿台寨落腳,我們一家早就是道側餓殍,而你弟弟蘇蕈更沒有機會出世!徐懷要有三長兩短,你叫我九泉之下,如何去見他爹去?”蘇老常跺腳說道。
“徐懷留在軍寨,除了叫賊軍認定我們跟軍寨暗通聲氣,還能有什麽好處?不行,明日一定要把這憨貨揪回來!”徐武碛怒道。
“這事怕輪不到徐武碛你做主。”柳瓊兒心裏也惱那混帳家夥總幹出人意料之事,但這時候她隻能站在徐武江這邊。
“有你說話的餘地?你真以爲所謂夜叉狐能唬住誰?”徐武碛擡腳将桌案踹倒,捋起袖子就要動手。
“徐武碛,你想幹什麽!”徐武坤、徐武良站出來将柳瓊兒護在身後,怒喝道,“我們金砂溝寨可不需看你的臉色行事!”
“金砂溝寨?好一個金砂溝寨!你們當真要與徐氏恩斷情絕?”徐武碛怒問道。
“軍寨既滅,徐氏既便能守玉皇嶺,但要死傷多少子弟,才能拖到朝廷大軍來援,你有沒有想過?”徐武坤說道。
徐懷的決定是很冒險,他們也很擔憂,但徐懷意志之堅定,他們也已經見識到。
既然事實不能更改,他們就隻能盡一切努力,保證徐懷的計劃得到更徹底的落實,而不是讓徐武碛、蘇老常他們在這裏拖後腿。
“徐武碛,你什麽時候變得膽小如鼠?”徐武良也不客氣的冷笑道。
看徐武碛額頭青筋暴露,動了真怒,徐武富抓住他的手臂,沉聲說道:“我看武坤他們說的不是沒有一些道理。再一個,即便徐懷不去軍寨,即便陳子箫、仲長卿、潘成虎、高祥忠等人不以爲我們跟軍寨暗通聲氣,也不見得不會來攻玉皇嶺——現在糾纏徐懷這莽貨,沒有意義!”
“就是徐懷這莽貨留在軍寨沒有意義。一定要與鄧珪暗通聲氣,徐武坤、徐武良他們随便誰都可以留在軍寨、留在鄧珪身邊。然而,這兩個貨自己貪生怕死不說,卻叫徐懷這蠢貨去死!”徐武碛甩開徐武富的手,怒氣沖沖坐到一旁。
“你說什麽?”徐武坤、徐武良也叫徐武碛的話激惱,質問道。
“你們自己說,留徐懷在軍寨,除了被鄧珪玩弄股掌之間,還有什麽意義?你們做出的蠢事,還不許我說了?”徐武碛怒罵道,想想也氣,擡腳将眼前一條榆木闆凳踹斷成兩截。
徐武富、徐伯松、徐仲榆卻完全不關心徐懷的死活,他們思量徐武江剛才所說那番話,卻是有幾分道理。
耐心等徐武碛、徐武良、徐武坤三人悶着氣忍了好一會兒沒再對噴之後,徐武富才沉聲說道:“事已至此,鄧珪也好容易抓住這事,跟我們徐氏發生牽扯,你們明天去要人,想必也不可能從鄧珪那裏将人讨回來,還是多想想如何應對這局面吧!”
“還能如何應對?這幾個蠢貨将這麽大的把柄送出去,我們當然要做好随時增援淮源軍寨的準備。要不然等賊軍勢大,攻破淮源軍寨,下一個必來強攻玉皇嶺!”徐武碛恨氣說道。
徐武碛語氣是惡劣,但既成事實如此,他還是主張以更積極的姿态去應對。而聽他這麽說,徐武坤、徐武良雖然心裏憋着氣,卻也能忍住心頭的怒氣,沒有出聲跟他去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