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德沒有回軍寨去,夜裏就宿在悅紅樓,還在一個紅倌兒雪膩嬌軀之上折騰,聽着人在外面“砰砰”敲門說郭曹齡遇刺身亡,他一個激靈坐起來,差點都折了一根骨頭。
唐天德走過去打開門,卻見管轄悅紅樓的堂弟唐令德與唐氏後起之秀、此時才是巡檢司哨探的唐盤站在廊下,他拉了一件長袍披上,震驚問道:
“郭曹齡遇刺死了,怎麽可能?”
桐柏山不是沒有發生殺官之事,就在二十多年前,桐柏山匪患最嚴峻時,有數股山寨合到一起,殺出桐柏山,到泌陽城附近劫掠商旅,還數度潛入泌陽城綁架肉票勒索錢财。
當時州縣數次進剿都被打得大潰,還有一任泌陽縣兵馬都監、知縣被殺死于山中,官兵葬身桐柏山死無全屍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周遭州縣都大震動,朝廷最終才調悍臣王孝成出知唐州以平匪患。
在王孝成離開唐州之後,桐柏山雖然談不上絕對太平,但也有近二十年沒有再發生過入品官員被刺殺的事情了。
唐天德即便并不曉得郭曹齡接任鄧珪的真正原因,但也知道郭曹齡在正式接任前夕,死于軍寨,這事絕對非同小可。
晉龍泉留在上柳寨收拾後局,今日本應該是他留在軍寨負責值夜之事,要沒有什麽事情發生,他留宿悅紅樓壓根算不了什麽事,但郭曹齡卻遇刺身亡,總得有人要背鍋……
想到這裏,唐天德頓時吓出一身冷汗來。
他不敢再在悅紅樓多滞留片晌,都顧不上穿整齊衣衫,拿上佩刀便與唐令德告辭,拉上唐盤渡河往軍寨趕去。
唐天德渡白澗河時,站渡船上就見到軍寨牆上插滿火把,寨中焰光徹天,想必還點燃不少篝火,寨牆上每隔數步便有一人守住,一副要将軍寨翻過來的樣子,問唐盤:“刺客還在軍寨裏?”
“驿卒看到刺客得手從北面翻出驿館,而從驿館往北面的寨牆,是有一些淩亂足迹與血迹——巧的是,聽到郭曹齡大叫時,恰好有一隊巡兵在北面,卻沒有發現有什麽動靜,鄧郎君懷疑這些足迹、血迹都是刺客在刺殺前故意布下,意在使我們誤以爲他得手已逃出軍寨了!”唐盤說道,“也是僥幸,要不是恰好有一隊巡兵走在北面,指定被騙過去——這刺客真是厲害,卻不知道能不能将他揪出來……”
“他?”唐天德一愣,問道,“刺客隻有一人?”
“驿卒就看到一道身影翻出去,而從行刺現場看,也像是一人将郭軍使及兩名屬下殺死,”唐盤說道,“刺客還在驿館牆壁留下‘殺人者楚山夜叉狐’七字,但桐柏山裏可沒有聽過這麽一号人物啊!”
唐盤作爲唐氏的後起之秀,年紀雖輕,但除了身手過人外,爲人也精明強幹,找到機會跑出來找唐天德傳訊,也将現有的情況都掌握清楚。
“……”唐天德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想叫船家調頭。
圍着上柳寨強攻潘成虎賊衆,郭曹齡還沒有正式接任,當然不會對鄧珪排兵布陣之事指手劃腳,卻也在陣前露過一手。
唐天德也頗以氣力過人自诩,但郭曹齡随身攜帶的那張雕漆大弓,他連拉滿都勉強,而郭曹齡卻能拿那張大弓,連射七八箭都不喘粗氣。
郭曹齡那把雕漆大弓貫穿力也是驚人,賊兵持薄木盾都不能擋,被射殺三四人,這一路賊衆便告潰敗。
郭曹齡手下兩人也是百裏選一的好手,昨日也有在宗族面前炫耀立威的意思,在強攻上柳寨時露了兩手,在桐柏山裏都要算一等一的好手了。
要是郭曹齡孤身一人遇刺,或許可以說失之大意,但郭曹齡身邊有兩名随扈都被殺死,這個刺客是何等強橫的身手!
要是刺客已經離開軍寨則罷了,倘若被他們搜捕到困獸猶鬥,他這時候趕去軍寨,豈非要帶着人頂在前頭與刺客搏命?
想到這裏,唐天德就有些提心吊膽,但想到這時候調頭離開,怕是鄧珪更要将黑鍋都砸他頭上來,隻能壓制住内心的驚懼,硬着頭皮往軍寨裏走去。
“鄧郎君!”
唐天德先回宅子披上铠甲,才到西寨門見鄧珪。
左右燒起四堆篝火,穿上青黑色鐵甲的鄧珪正一臉鐵青的盯着暗沉的遠山發呆,手緊緊握住腰間的佩刀,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轉頭看向唐天德,皮笑肉不笑的說道:“唐都頭,你今天好逍遙哇!你真是将郭軍使招應得好啊!”
唐天德氣悶不作聲。
遇到這種事,換作誰在鄧珪的位子上都不可能痛快。
誰叫鄧珪現在還是正兒八經的巡檢使,唐天德聽他譏諷幾句,除了忍氣吞聲,還能如何?要是換到脾氣暴躁的,兩個耳刮子扇過來,他也得強受。
沉默了好一會兒,見鄧珪都站在那裏不再作聲,也沒有新的命令示下,唐天德忍不住問道:“可是确定刺客還藏在軍寨裏?”
即使唐天德再擔憂刺客困獸猶鬥,但也知道唯有将刺客抓住才能交待過去。同時他也想将功贖過,想着親自帶一隊甲卒去搜索。
“能搜索的地方,我們都翻過一遍了,刺客可能已經逃出去了。”鄧珪說道。
“王老相公那裏有沒有搜過……”唐天德問道。
鄧珪眼瞳像受驚的困獸般猛然一斂,盯住唐天德。
唐天德疑惑的摸了摸自己的臉,心想難道盼兒姑娘的胭脂粉沾到他臉上來了,自己這麽問鄧珪沒有問題啊。
唐天德卻不是懷疑什麽,他知道王禀餘威仍在,沒有鄧珪親自帶隊,下面的将卒絕不敢輕易跑去打擾;他就怕鄧珪有所遺漏。
“鄧郎君要是怕打擾王老相公,我帶人去找王老相公客氣說一下,畢竟我們不能不考慮王老相公的安危。真要叫刺客藏到王老相公那裏,出了事,我們更擔待不起!”唐天德一臉善解人意的說道。
“不用了,發現刺客後,我第一時間就去王老相公那邊看過了;另外,王老相公身邊有盧爺在,刺客真要撞過去,不會得到好,”
鄧珪長吐一口氣,淡淡的說到這裏,閉目想了片晌,說道,
“算了,刺客既然都逃出去了,我們費再大的勁也是裝給别人看。軍寨裏不要再搜了,都休息去吧;接下來就麻煩唐都頭親自帶一隊人馬去河東街市搜索到天亮,也表示我們還在盡力。其他的,待禀到程知縣、陳知州那裏再說吧!都說人爲刀俎、我爲魚肉,該來的總是會來,逃是逃不掉了……”
看鄧珪怪怪的說過一番話,說走就走了,身影還有一種說不出的蕭瑟,唐天德困惑的問西寨門這邊負責的一名節級:“鄧郎君怎麽了?”
“接任者偏偏趕在這節骨眼上不明不白的死了,鄧郎君這是被人往臉上糊一坨屎啊,哪裏可能會有什麽好心情哦?”這節級打着哈欠說道,又跟唐天德求饒道,“聽到有刺客動靜,我們就折騰到現在,唐都頭要帶人去河東,可要體恤我們啊!”
“王老相公那裏真看過了?”唐天德意識到他提及搜索王禀住處時,鄧珪的情緒變得厲害,疑惑的問道。
“怎麽沒看過,鄧郎君看過郭軍使身死驿館,片晌都沒有耽擱,就直接闖進王老相公院中,還因爲無禮被盧爺訓斥了一頓,都差點動手——現在大家都好大的脾氣。”這節級感慨道。
…………
…………
唐天德率隊連夜搜檢河東街市,頓時攪得雞飛狗跳,這也叫郭曹齡遇刺的消息在晨曦來臨之前就迅速擴散開。
徐武富聽
守夜的周景來禀,也是打了激靈從床上爬起來。
“這消息是真,你這時候從哪裏聽來的?”徐武富抓住周景的手問道。
“唐天德率着人馬大肆搜檢街市,搞得雞飛狗跳,好些武卒都親眼看到郭曹齡的屍體,這消息應該不假!”周景說道。
雖然徐武富将大部分人手都收攏回玉皇嶺,但在泌陽、淮源的騾馬市、貨棧、宅子也留有少許人手照看;這些宅鋪不可能丢下就完全不管。
留守的人聽到消息,自然是連夜趕回來報信。
徐武富臉色煞白。
徐武富比周景、唐天德等人更清楚内幕,當然也更清楚郭曹齡遇刺的後果,比想象中要嚴重得多。
“有多少刺客潛入軍寨行刺,怎麽就叫刺客得手後還跑出去?郭軍使他本人及身邊兩名随扈,身手都不弱啊,何況軍寨那麽點範圍,有武卒就駐守左右,怎麽就叫刺客得手了?”徐武富有些哆嗦的問道。
他不敢想象徐武江他們膽大妄爲會去刺殺郭曹齡,但王禀在淮源,明面上與之有牽扯的,也就徐武江那一夥人——就算不是徐武江他們下的手,但保不齊郭曹齡身後的人認定徐武江跟刺殺有牽涉。
徐武富心涼得一抽抽的,直覺兩腳發軟,有些站不住,摸索着在門檻上坐下來。
周景心裏疑惑。
郭曹齡遇刺,在桐柏山絕對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但不管怎麽說,跟徐氏沒有直接幹涉,家主爲何這麽大反應?
“驿館裏有人看到刺客得手翻牆逃去,卻是隻有一人。”周景說道。
聽周景這麽說,徐武富松了一口氣。
倘若刺客是多人,他都禁不住會懷疑到徐武江他們頭上。
畢竟徐武江、徐武坤、徐武良、徐心庵再加上徐懷那憨貨,從容部署确是能在軍寨之内殺得了郭曹齡;而他們跟王禀本來就有說不清的牽涉,有理由去刺殺郭曹齡。
再說,還有誰能比徐武江他們更熟悉軍寨内部的部署?
倘若刺客僅是一人,相信郭曹齡身後之人,也不會相信徐氏有身手如此強橫的刺客……
“爹爹,郭軍使被刺殺了,你知道嗎?”徐恒這時候驚慌闖進來。
“慌張什麽?”徐武富心思稍定,訓斥長子徐恒,“郭軍使遇刺,刺客身手強橫,敢單槍匹馬闖入軍寨殺人,這事是非同小可,但與我們有什麽幹系?這事或許會驚動路司下來查案,頂多到時候各家破費一些罷了!”
“郭軍使身手不弱了,武碛叔說他也許就比郭軍使兩名手下略強一線,他們三人就這樣被殺了,要是這刺客知道我們跟鄧珪的事,想對我們不利,該如何是好?”徐恒驚慌問道。
别人不知内情,徐恒卻知道刺客殺郭曹齡是爲了保王禀。
而他這時也不擔心别的,而是卻擔心刺客知道他們與鄧珪合謀,将徐武江派去青溪寨送死以孤立王禀的事,會不會找上門來取他們的性命?
“胡說什麽……”徐武富見徐恒這麽沒出息,氣得直哆嗦。
自古曆今,刺殺之事都史不絕書,但針對王公貴戚的刺殺,哪次是容易的?
這次刺殺,說明幕後還有人在暗中保護王禀,但拖到郭曹齡抵臨淮源才動手,說白了也是郭曹齡要接替的這個巡檢使,位子太關鍵了。
應是如此,幕後之人才被迫冒險出手,而他們暫時已經算是跟徐武江那邊妥協了,徐恒卻還擔憂會遭遇刺殺,真是叫人失望。
刺客這麽廉價嗎?
徐武富将驚謊失度、差點在周景等人面前吐露内情的長子徐恒喝退,又叫周景帶着人如常巡守,他坐在階下卻沒有半點睡意,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