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不願,那這些銀子我都交給十七嬸去。”徐懷說道,伸手要将錦囊拿過來。
“誰說我不管了,”柳瓊兒手縮到背後,不叫徐懷搶走錦囊,說道,“别人都唯徐武江馬首是瞻,更不要說諸武卒都服他管,你要是将金銀都交出去,最後真要能成什麽事,你可撈不到什麽好處啊!”
“這節骨眼算這些賬作甚?”徐懷有些粗枝大葉的說道。
“親兄弟還明算賬呢,何況你與徐武江隻是族叔侄,”柳瓊兒說道,“就拿這金銀來說,你要挨家挨戶白送三五十貫錢去,他們初時會感激你,但時日一久,他們便想從你這裏得到更多,有良心能記住恩情的卻不會有幾個——你以爲個個都會像徐武良那般真心對你?”
“武良叔卻是對我好!”徐懷笑道。
徐武良居于柳條巷,平時葛賴皮等人上門讨債,他都隐忍賠笑,但在見到葛賴皮對自己心懷怨毒後便出手殺人,這樣的維護之情,徐懷他自己都難以想象,不敢奢望再有第二人能如此待他了!
柳瓊兒繼續說道:“而今日叫他們一個個從你這裏拿走金銀,都叫他們寫下借條,那不管他們到底是怎麽想的,也不管到什麽時候,這都是他們欠你的,在你面前都要低上一頭。你說這賬目要不要算清楚?”
“你平時在悅紅樓也沒事盡琢磨這些?”徐懷好奇的問道。
“你說我在悅紅樓,不琢磨這些,該琢磨什麽?你真以爲我琴棋書畫皆擅,就能在那火坑時不被别人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啊?”柳瓊兒覺得被徐懷看輕了,神色有些黯淡,幽然道,“你也不要覺得我心機深,即便是真正落草爲寇,每次打家劫舍,一半錢财歸入公庫,一半錢财諸當家頭目攤分,這都是有規矩的。”
徐懷微微一怔,才突然想明白過來,柳瓊兒在悅紅樓好聽客人的牆角,實非什麽惡癖,而是想多些從火坑裏掙紮出來的資本吧。
“你說的很有道理,賬目算清楚是比較好,”徐懷收起嬉皮笑臉的樣子,正色說道,“我在金砂溝跟十七叔他們說過,這次從鄧珪那裏順手牽來兩百餘貫錢。我這麽說,主要也是不希望其他人見财眼開,起分财遠走的心思。所以這筆金銀,你拿兩百貫錢出來交給十七嬸——這算是我之前所說那番話的一個交待,剩下的便說都是你從悅紅樓帶出來的。你等武良叔回來,也跟他說一聲。這以後誰要從你這裏拿錢,都算拆借,要給你寫下字據……”
“你不嫌我太心機就好。”柳瓊兒說道。
“怎會?這事怎麽說,都是我強拽你進來的。”徐懷哂然一笑,說道。
從悅紅樓贖身,到鐵石巷置辦宅院,再撤回到鹿台寨來,這幾樁事連着發生,可以說是應接不暇,連個喘息的空當都沒有。
她不知道徐懷這個年紀,怎能如此淡然,但柳瓊兒她自己滿心慌亂,到這會兒都還沒能真正定過神來。
她此時勸徐懷算清楚賬目,與其說是替徐懷出謀劃策,不如說她更想着找到能發揮她作用跟價值的事拽在手裏。
這樣才能在這夥賊不像賊、兵不像兵的群體裏,找到自己的地位,慰平自己的心慌。
要不然,她算什麽?
徐武良很快就返回來,徐懷怕柳瓊兒張不開口,他直接将清賬之事說給徐武良聽。
“這麽做最好!”徐武良拍着大腿叫好,說道,“我剛才跟荻娘、蘇老常、徐灌山他們商議這事,也是說他們牽頭去辦這事,但諸多用度都暫時從柳姑娘這裏支借……”
徐武良心思沒有那麽細,但也清楚柳瓊兒的根腳淺,不怕她敢昧下這筆錢物,暫時放到她名下,對各方面都有說辭。
“這金銀暫時放到我名下,我也不敢昧徐懷的,但徐武良,有句話我得跟你說在前頭。”柳瓊兒說道。
“你說。”徐武良甕聲說道,不懂柳瓊兒又叽叽歪歪想說啥。
“除非徐懷說話,要不然這錢物如何支度,都得我點頭才算數,你徐武良說話不管用——你要不答應這個條件,我可不想被你們白白推出來當這惡人。”柳瓊兒說道。
“徐懷說将這錢物交給你掌着,将來要有誰想插手,也是徐懷讨進門的新媳婦找你,我管這事做甚?”徐武良說道,又将婆娘、女兒小環從屋裏喚出來,吩咐她們即便在南寨,這院子裏也是柳瓊兒掌事。
徐懷看天時尚早,伸了一個懶腰,說道:“我這得去找徐武碛,将那張長弓讨回來!”
諸武卒從軍寨帶出兩把神弩臂、六把長弓,算得上利器,但他們在南寨這邊僅有一把長弓,昨日還被徐武碛強行繳走。
他當然得想辦法将這張長弓拿回來,順帶看看北寨那邊的動靜。
徐武良不放心徐懷一人過去,說道:“徐武碛翻臉不念舊情,你去找他,怕是讨不回那張長弓,更不要說徐武富父子居心不良——我陪你走一趟。”
…………
…………
出南寨,就是玉皇嶺的北坡草場,此時正值三月末,樹稀草茂,一群群牛馬正在坡地裏啃食着青草。
徐懷站在寨門外,沒有急于下山去北寨,而是看着這樹稀草茂的北坡,聽風聲裏雜夾着牛馬嘶嘯。
雖說玉皇嶺北坡,加上左右山地可利用的草地,加起來有近萬畝,但天然草場的載畜量很
有限,粗粗估算驢牛騾馬等大型牲口約七八百頭,還同時有近三千頭羊放養于此。
徐氏先祖遷徙玉皇嶺的曆史,隻要進族學都會有講,徐懷也對此也很熟悉。
那時中原剛剛結束戰亂,大越王朝初創,天下人丁銳減,爲休養生息,朝廷獎勵生産,基本上丁壯都得授田,規模之大是今人所難想象。
當時玉皇嶺徐氏加幾家小姓,總人口都不到五百人,完全沒有能力徹底開發這麽大片的土地,耕牛等大型牲口也僅有四五頭,故而南北坡的草場、山林都劃歸爲族産。
差不多在三四代人苦心經營之後,北坡草場才形成一定的牧養規模,但宗族家主傳到徐武富曾祖父,北坡草場以及青柳溪兩岸的肥沃田地,通過不斷的置換、兼并,大規模往少數人頭上集中。
徐武富曾祖父之後,又衍生出十三房,包括這一輩家主徐武富以及徐仲榆、徐伯松等家在内,在玉皇嶺最爲富貴,血緣關系也最近,在玉皇嶺又被稱上房徐。
玉皇嶺大片的田宅草場,乃至在淮源、泌陽經營的棧鋪、騾馬市都主要集中在上房徐手裏。
而徐武坤、徐武良、徐武碛以及徐懷的父親徐武宣,雖然以追溯五代先祖的小宗之法算,還沒有出嫡支,但已徹底破落了,跟其他旁系族人以及小姓一樣,都統稱爲下房徐。
當年落草爲寇、最後收編到靖勝軍的,都來自下房徐。
這一“上”一“下”,就隔開了兩個絕然不通的世界。
徐懷心裏也是奇怪,怎麽有這樣的感觸,默默的與徐武良往北寨走去。
走入北寨,一條土道直貫北門,接青柳溪河橋,往北可去淮源,在這條寨中土道的中心,有一條石闆橫街與之正交。
這條橫街便是北寨的富人集中區,除徐武富外,上房徐還有六房宅院都座落在這條橫街上,從橫街走到東首,北側爲徐氏宗祠,南側爲族學;有一條小巷從橫街往南延伸進去,巷東習武爲獲鹿堂,巷西習文爲鹿鳴堂。
傳聞徐氏先祖避戰亂遷徒桐柏山中,經玉皇嶺看到有白鹿立于石台之上,落腳之後修坊建寨,遂名鹿台;而諸寨内較爲重要的建築以及不多的街巷,多以鹿爲名。
徐武碛、徐武坤等人平日除了跟随徐武富在泌陽等地辦事,他們還是獲鹿堂的槍棒教習,徐懷當然是直奔獲鹿堂來堵。
與鹿鳴堂書塾不同,獲鹿堂前後四進院子,當中一進院子最爲開闊,是一個能供兩百列陣的小校場,也是獲鹿堂的演武場。
鹿鳴堂、獲鹿堂的院牆都不高,也沒有必要搞深宅大院,浪費建築材料,徐武良就留在演武場外;徐懷爲免有心人抓他把柄,将佩刀摘下來給徐武良,獨自空手往演武場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