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驿館借宿的房間,柳瓊兒摸出火折子,将燈盞點燃舉起來。
豆大的燈焰甚是微弱,房間裏除了一張所鋪被褥都潮乎乎的木床、一張衣箱、一把藤椅以及放洗漱陶盆的木架子外,就沒有其他物什了。
泥地也坑坑窪窪很不平整。
跟她在悅紅樓的閨房比起來,驿館的房間可以說是簡陋之極,但好歹是青砌牆黛瓦鋪在梁檩上,比山野棚屋茅舍要寬敞許多。
柳瓊兒将油燈放衣箱上,見徐懷拖過屋裏唯一的那張藤椅坐下來,問道:“接下來我們要怎麽辦?”
此時,掌燈細看徐懷這張白淨、還沒有完全去除稚氣的臉,柳瓊兒還是很難跟他這兩天的所作所爲聯系起來,總覺得是哪裏出了什麽問題。
徐懷是有些想法,但很多事還需要柳瓊兒心甘情願的配合才行,反過來問道:
“柳姑娘以前可有想過從悅紅樓贖身之後的情形?”
“我啊?”
屋裏隻有一張藤椅,柳瓊兒也不想在徐懷面前太随意了,便站在窗前說道,
“做我這麽一行的,賣藝不賣身說到底就是個幌子,不僅要襯出我們跟其他姐妹不同,更是要襯出悅紅樓跟其他妓館的不同;而悅紅樓裏,絕大多數姐妹卻隻能做皮肉生意,沒有選擇的。待我端不起這架勢之後,最終也逃不了賣身接客一途;悅紅樓在我之前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都是這樣子。我以前能想到的最好結果,就是哪天不得不委身哪個人,這人要能念情義,贖我出悅紅樓,我便跟他一輩子爲奴爲妾都可以。而說到自己贖身,沒有今日這事,我也隻想過等到柳敗花殘之時出來找一家古庵渡此殘生。今日情狀與我所想不一樣,但要問我這時候能桐柏山裏做什麽,我吃不了男耕女織那樣的清苦,興許在街市買棟院子經營樂坊,買幾個丫鬟、婆子,繼續迎來送往的賣笑,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生計了……”
油燈暗弱,徐懷看不清柳瓊兒的臉,但她這話也是叫他暗暗動容,同時也猶豫起來了。
“或許除了用我爲餌,引誘刺客咬鈎外,這個也是你們一定要拉我入火坑的一個緣故吧?”柳瓊兒眼眸在暗處灼然盯着徐懷,繼續問道。
淮源鎮雖沒有置縣,卻非鄉野草市能及,繁榮不比信陽、泌陽差上多少。
位居通衢之中,河東街市除了悅紅樓幾家較上規模的妓館外,也有一些年老色蓑後贖身的女倌人所辦的私坊私寓,除了靠以往的老客接濟生意外,還多買下臉蛋條段不差的小女孩子調教。
除了用柳瓊兒作餌,在淮源鎮經營一家類似私坊書寓的場所,繼續将賣藝不賣身的牌子豎在那裏,确實是能将柳瓊兒的價值更大的壓榨出來。
不過,心思被柳瓊兒如此直截了當的戳破,徐懷也是有些尴尬,矢口否認道:“柳姑娘你想岔了……”
“或許真是我想岔了,那接下來要怎麽辦,還請徐公子示下。”柳瓊兒語氣有些冷的說道。
“今日你先睡下,該怎麽辦,我明天說給你聽。”見柳瓊兒一副将他看透的樣子,徐懷有些羞惱成怒的說道。
他拿起佩刀推門就走出去,隐隐聽到柳瓊兒在身後輕蔑在說:“嗬,這就是男人!”
“這酒剛買回來就有些酸了!”程益原本好奇的在院子外溜達,看到徐懷走出來,舉起手裏的茶壺,裝腔作勢的說道,表示他并非好奇過來窺視。
徐懷原想悶頭不理程益,但與程益錯身而過時,猛然想起十七叔也經常抱怨淮源那幾家酒戶榷賣的酒水常酸澀難飲,還說悅紅樓從酒戶那裏購酒回去後加以勾兌,入口與衆不同,鄧珪這等人物即便無心狎妓,平日也隻飲悅紅樓的酒。
大越鹽鐵茶酒等物都實行榷賣制。
在淮源唯有官府指定的幾家酒戶才有資格釀酒,而這幾家酒戶還必需從州提舉榷茶榷酒使那裏購入酒曲;悅紅樓沒有釀酒權,客人所飲酒水都需要從酒戶那裏購酒,自行進行勾兌提質卻是可以的……
徐懷沒理會程益,轉身走回柳瓊兒的房間,問道:“你可會悅紅樓有勾兌酒水之法?”
“悅紅樓勾兌酒水之法,我略知一二,但繁瑣之極,售價不可能低。你覺得沒有佳人佐酒,一天能賣出幾壺去?”柳瓊兒盯住徐懷問道。
“能賣多少酒水且不管,我們現在需要有一個在淮源鎮立足的名目。”徐懷說道。
“王老相公似乎并不知道你有意用我作餌,你們到底有多少人手,以及到底想怎樣引誘刺客上鈎,能否真實告訴我?”柳瓊兒盯住徐懷的臉問道,“既然諸多事都希望我配合,你總不可能什麽都叫我猜吧?”
經盧雄昨日提醒後,徐懷很多事情都想明白過來。
刺客确實是被他虛張聲勢唬住,但淮源地方勢力又鐵闆一塊,他們現在借虎頭寨搞事,有可能是打草驚蛇,也有可能是想引蛇出洞。
且不管刺客是怎麽想的,鄧珪這個人就叫徐懷很是擔心。
今日鄧珪派十七叔及徐心庵他們去虎頭嶺附近偵察敵情,應該是無心的。
不過,有朝一日,鄧珪猜到刺客藏身虎頭寨搞事的目的,是針對靖勝軍在桐柏山的舊部及後人,到時候爲了平息匪患,他會不會主動派他們去送死?
柳瓊兒從刺客那裏偷聽到的情報也很關鍵。
刺客現在甚至都知道家主徐武富跟十七叔暗中有矛盾,同時也認定僅是靖勝軍舊部參與其事,與整個徐族無關。
一旦事勢繼續惡化下去,徐武富在得知内中隐情之後,會不會棄車保帥,也故意犧牲他們這些人?
徐懷不覺得他一定能力挽狂瀾,但在事态發展到完全無法收拾之前,他總要努力一下。
而他昨日闖進悅紅樓,搞這麽大的動靜,除了從柳瓊兒那裏打聽一些消息,還有一層目的就是想用柳瓊兒爲餌,引誘刺客上鈎。
叫他失算的,是沒有想到柳瓊兒會這麽聰明。
徐懷沉吟良久,盯住柳瓊兒問道:“我要說眼前這一切都是誤打誤撞,柳姑娘你信不信?”
“你說來聽聽……”柳瓊兒說道。
“起初我也就是在鷹子嘴無意撞見王老相公遭人追殺,爲将那三名賊匪唬退,我站在崖頭假稱受人托付在鷹子嘴等候王老相公過來,也未曾想那三名賊匪會是蔡铤派來追殺王老相公的刺客,對我的話信以爲真;更沒有想到我、靖勝軍在桐柏山的徐氏舊卒竟然跟王老相公有牽扯,以緻誤會越纏越深,”
有些事說不清楚便無需說,徐懷斟酌用詞道,
“現在的情勢是,知州陳實、縣令程倫
英以及鄧珪等人應該都猜到王老相公所遇之匪是刺客,但他們隻想着撇清自己身上的責任,又不敢捅破一切去得罪蔡铤;十七叔他們呢,暫時都蒙在鼓裏,而王老相公誤以爲我跟你是一夥的,也不知這一切都是誤會……”
“……”柳瓊兒下意識想抓扯自己的長發嚎叫兩聲,這叫什麽事?她霍然起身道,“這事得跟王老相公說清楚;既然一切是誤打誤撞,爲何不跟王老相公以及盧爺說清楚?”
“不行!”徐懷連刀帶鞘抵住柳瓊兒的胸口,說道,“我告訴你這一切,可不是要借你的嘴,去跟王禀、盧雄解釋清楚的。”
“爲什麽不?”柳瓊兒寸步不退,費解的問道。
“要是我之前就說清楚這一切,你有機會脫離悅紅樓嗎?”徐懷問道,“又難道說,你今日從悅紅樓出來,心裏一點慶幸都沒有?”
“……”柳瓊兒沉默下來。
“王老相公性情剛強,有爲天地立心、爲生民請命之念,這個是值得敬佩,但剛則易折,這也是他身上最大的弊端。要不然王老相公也不會被蔡铤以‘不恭’之罪逐出汴京了;而盧雄事事都依從王老相公。真要将一切實情告訴他們,非但不能于事有益,反倒更可能害我們處處不得便宜用事。”徐懷說道。
“王老相公宦海沉浮數十年,怎麽可能看不透一切,諸事還不如你?”柳瓊兒搖頭道。
“我不是說王老相公不如我,而是說王老相公心有所持,這點限制住了他,”徐懷說道,“不說之前用險計助你脫離悅紅樓這事了,我之後是想着用你作餌,引誘刺客出來伏殺——你覺得王老相公會同意我如此行事嗎?”
“……”柳瓊兒坐到床榻上,禁不住思量起來。
“柳姑娘覺得王老相公在知道這一切之後,會找十七叔及靖勝軍舊卒挑明一切,然後大家攜手起,一起去對抗蔡铤派來的刺客嗎?柳姑娘覺得王老相公一定不會爲了避免事态擴大、惡化,以緻害了朝廷的根基,而選擇犧牲他自己跟我們這些無足輕重的人,最終讓整件事以‘王禀遇匪身亡’休止?”
徐懷盯住柳瓊兒繼續說道,
“柳姑娘你要曉得,在王老相公這等人物眼裏,我們這些小民的冤苦生死,跟朝廷跟社稷比起來,從來都是微不足道的!不要說死三五十小民了,爲天下社稷死三五萬兵卒,又何足道哉?”
柳瓊兒這幾年在悅紅樓接觸的過往商旅,層次都算比較高的,她也自诩眼界不凡,卻是如此,徐懷的話才更叫她震驚:“你怎麽會知道這些道理的?”
“看吧,我知道這些,柳姑娘都覺得不可思異,我要是去找王老相公坦誠這一切,王老相公是不是會懷疑背後藏有更大的陰謀在針對着他?”徐懷輕歎一口氣,說道,“剛才王老相公說那番話,其實就是有所猜疑了,我卻沒有辦法解釋這些——你以爲我就願意欺瞞這一切?”
“那你爲何對我說這些?”柳瓊兒問道。
“我就想柳姑娘聰明又通情達理,說不定會信呢?”徐懷說道。
“你隻是覺得我無論信或不信,都得受你操控罷了!”柳瓊兒無情的戳穿他道。
“柳姑娘你這麽想,我也沒有辦法……”徐懷攤手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