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有機會,不少土兵都直接告假回家,徐武江也被人請去河東街市喝酒——這種應酬場合,徐武江卻是更喜歡将識事機敏的徐心庵帶在身邊,徐懷偶爾才有機會跟着去打牙祭。
别的都頭、節級,這時候也去喝酒,或直接奔街市幾家妓館而去;那些沒有告假的兵卒入夜後也是在營房裏擲頭錢,個個跟放大假似的——軍寨之中卻沒有什麽人走動,十分的清寂。
程益嗜酒,白天将酒裝茶壺裏飲着,入夜更難有清醒的時候,徐懷走到驿所,僅有一名叫老奎、廂兵出身的年老驿卒坐在前院昏昏欲睡。
老奎看到徐懷進來,也隻罵了一句“這時候亂跑來什麽,要是敢亂看人家小姐,戳瞎你狗眼珠子”,卻沒有攔徐懷去後面找王禀。
盧雄在跨院前等着,看徐懷過來,說道:“相公一路辛苦,今日好不容易早睡,我們去别處說話。”
“東面水塘邊有片柳樹林,頗爲清靜。”徐懷說道。
走到水塘後柳林裏,徐懷将燈籠挂在柳樹杈上,照亮一小片地方。
盧雄心裏有很多疑問,但他認爲徐懷這時不會說太多的實情,也就沒有太多的廢話,直接說道:“我從你身形走姿能看到的東西有限——你應該也學過伏蟒拳,你先将鞭錘勢的那幾段變化使給我看……”
徐懷自然有學過伏蟒拳,鞭錘勢有三段變化,起勢類似翻臂拳,右臂借翻肘如巨蟒擺尾般往側後橫掃出去,如長槍、鋼鞭抽打,勢大力沉,也是從槍路變化而來。
這也是一整套伏蟒拳裏,比較難的一部分,在臨敵時也很少會用到。
徐懷氣力極大,在相對開闊的空間,将全身氣力使出來,擺拳橫掃側擊,能将碗口粗的雜樹打斷。
這是徐心庵他們都遠遠不及的。
不過,鞭錘勢有三段變化,除了起勢外,第二段變化是沉肘橫擊,從伏蟒槍橫打及刀勢橫斬等變化而來,第三段變化是撩拳竄殺,對應伏蟒刀、伏蟒槍的撩刺等變化。
基本的要領,徐懷都有學過,但這三段變化要在極小的騰挪空間及瞬息間連貫完成,這需要對全身的筋肉有極其精準嚴格的控制,才能做到。
徐懷最大的弊端就是不知留有餘力,也就是所謂的不知藏斂。
他起勢肘臂如鞭如槍,出手極其兇猛,但力道用盡,後續需要一個明顯的緩沖,才能做出第二段、第三段的變化,但已沒有多少氣勢可言了。
而這明顯連貫不起來的間斷,就會爲對手趁勢反擊。
以往在捉對厮打時,徐心庵身手靈活,隻要避開他勢大力沉的起勢肘臂橫掃,接下來就能在電光火石之間,以更快、更準的拳勢變化令他手忙腳亂不能應對,很容易就将他打敗掉。
徐心庵以往看他不起,卻不是純粹的自傲,實是徐懷還沒有窺得武學的堂奧。
盧雄有意提點,徐懷當然不會腼腆,當下就将這一勢演練了一遍。
“我知道你哪裏出問題了,你基礎樁功走偏了,”盧雄說道,“你看我給演練這一勢前二段的變化!”
從翻肘側擊接沉肘撞擊,變化并不複雜,但見盧雄第一勢力道已是強橫,随即卻爆發出更強橫的力量,身體側傾前去,帶動肘部如重錘轟出,勢大力沉,竟然帶出破空鳴響。
除了兩勢變化之間沒有一絲遲滞,在第二勢沉肘撞擊之後,盧雄的身體給人更強烈的鼓漲之感,
常,或者說無比傻倔。
年幼時并不能掌握伏蟒樁勢的要領,隻知道學其形,用腰胯部的筋肉将背脊繃直。
尋常人這麽練是很難堅持多久的,身體也會有損傷。
徐懷雖然走偏了,但他天生骨壯筋長,每日堅持時間甚至比徐心庵他們更長,十年如一日堅持下來,他練就鐵鑄一般的筋肉,骨骼也異常堅實。
不過,倘若一直如此下去,他這輩子除了會永遠停留在打熬筋骨的層次不說,更可能到三四十歲時,身體就會因爲過度損耗而迅速垮下來。
現在既然有盧雄這位名師在,徐懷斷然不會輕易錯過機會。
也許是前段時間腦海突然閃現那段文字記憶的意義所在,或者說是他應得的獎勵?
徐懷是不知道接下來他要怎麽做,不想繼續被别人當憨貨,也不知道離開淮源鎮能不會闖出一番天地,但不管怎麽說,當世能有強橫一時的身手,無疑能多些籌碼跟選擇。
伏蟒樁勢的基本動作,徐懷再熟悉不過,但要想象頭頂之上有股力量在提拉自己的頭顱?
徐懷兩腿稍稍分開虛立,視野往遠處看去。
河東街市還有燈火,雖然昏晦,卻還是隐約分出地平線,徐懷也沒有去想象什麽山中巨蟒,就回想盧雄使槍時那種高遠姿态,将自己的視野盡可能朝遠處昏晦的地平線看去。
自然而然的就有一種淩然而上的感覺。
“你悟性真高,我隻是一說,你便有些掌握竅門了!”看到這一幕,盧雄都禁不住贊歎起來,說道,“你現在背脊兩側的筋肉,是不是感覺比平時放松一些了?”
“确實如此,但似乎還有不夠,蟒尾撐地又是什麽感覺?”徐懷也頗爲自得,又問道。
畢竟最基礎的伏蟒樁勢有兩處要點,此時還遠不夠好。
“王孝成在軍中,總結諸多軍陣刀槍戰法,先創伏蟒刀、伏蟒槍,融合諸家練法所長之後,才從刀槍套路創出這一路拳法,我有幸聽他說過此拳精義,練樁功時講究一個‘背椎如蟒身交泰’,你第一步做對了,交泰處應該落在這裏!”盧雄伸手在徐懷腰椎處摸索了幾下。
徐懷感覺卻有一股奇妙的力道傳來,他的脊椎不由自主的随着盧雄的手掌變化,作極細微的調整。
盧雄手掌最後落處,竟然完全跟他身體的重心吻合。
重心?
好奇怪的字眼,但在伏蟒拳裏,這一處叫“身交泰”。
也許此時就處于“身交泰”的狀況之中,徐懷這一刻再去想象尾椎骨有蟒尾延伸出去支撐地面,完全沒有難度。
說起來很微妙,盧雄将手掌收回去後,他的背脊也下意識的往前微微拱出,似能感受到每一塊脊椎骨似曲非曲、似直非直環環相扣起來;不再像以往像一支鐵矛似的繃直在那裏,感受不到一點曲度變化。
這就是“身椎爲根”啊!
無論是想象頭頂有力量虛提頭顱、尾椎骨有巨尾延伸撐地,還是想象伏蟒從草叢中猙獰昂首,實際就是要讓身體的重心保證落在似曲非曲、似直似直的背脊上,然而将這一根本融入伏蟒拳及刀槍的所有變化之中,是這一整套軍陣技擊之法的基地。
原來真就是差這一層窗戶紙沒捅破啊。
然而盧雄心裏更是震驚:除開遠比常人高出一大截的筋骨底子,如此複雜的道理說一遍就能通曉,在徐武江等人眼裏,徐懷竟是憨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