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日頭單薄得就像一張剪紙,蜷縮在蒼穹深處。
渾渾噩噩在桐柏山裏生長了十五六年的少年徐懷,這一刻内心糾結的站在七八丈高的鷹子嘴崖頭,看着馬車緩緩駛近崖前。
在青衫文士從車頭前站起身來時,車夫已将裹着包袱布的長刀橫在膝前,徐懷感覺車夫就像是一頭餓狼,随時會撲殺出去給獵物緻命一擊,心裏想這大概就是十七叔所說的武者吧?真有給人氣機淩厲之感啊!
在後方不遠處,三個假扮獵戶都十分随意的悍勇漢子,一手握住腰間那種隻在軍中較爲常見的直脊長刀,一手提拉缰繩正将馬速提上來,想趕在鷹子嘴前将馬車截停下來。
看到這一幕,徐懷心口發緊,手緊緊握住身後的柴刀,手背上青筋虬結,内心掙紮了一會兒,咬牙朝崖下振聲問道:“來人可是被貶離京前往唐州的禦史中丞王禀王老相公?”
“正是老夫!”青衫文士抓住缰繩停住馬車,朝這邊崖頭看過來,昂然說道,“閣下想取王禀性命,老夫在此,還請不要傷及無辜!”
徐懷内心震驚如波瀾洶湧:這一切竟然是真的?
…………
…………
徐懷神智清醒過來有好些天了,但他還沒有搞清楚發生了什麽。
他好像在桐柏山間渾渾噩噩過了十幾年,然後一跤從馬背上摔下來,陡然間就清醒過來,還被塞進無數陌生的記憶。
也許在他出生時,這些記憶就存在他的腦子裏。
他完全記不得幼時的事情,聽他娘說他出生後,就患上嚴重腦疾,發作時身體會劇烈痙攣,雙手控制不住的抓撓腦袋,仿佛腦袋深處有無數鋼針在紮刺、攪動。
頑強的長到八九歲後,腦疾有所緩解,他才對所經曆的事,有一些模糊的記憶,但他整個人像是蒙了一層渾噩,說話做事都非常笨拙,像腦子裏缺了一根弦。
偶爾會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也是過不了幾天就忘。
直到一個月前他從馬背摔下來,磕着後腦勺,人沒受什麽傷,神智陡然清醒了過來;就像有層殼突如其來被撞碎。
與此同時,無數光怪陸離的陌生記憶,從腦海深處一起迸出來。
可惜的是,等他心神稍稍平複下來,再去回想這些記憶時,卻發現除了極少一些、看不出什麽意義的零碎片段或畫面外,他已記不得什麽了。
就仿佛大夢一場。
或許就是大夢一場。
除了一些或惆怅、或悲傷、或歡喜、或苦惱的情緒跟感觸外,什麽都不剩、什麽都找不回了。
要說有什麽能确定的,那就是他能肯定這些記憶曾在他的腦海深處存在過,仿佛他曾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渡過了一生。
也能肯定,他年少時做的那些怪夢,跟這些記憶有關,甚至有可能他幼年的腦疾,就是承受不了這些記憶的沖擊才發作的。
當然,神智清醒過來後,他童年以來所經曆的一些事,都清晰起來。
或許,還遠不僅如此。
此前他被阿娘逼着在族中書塾讀了幾年書,磕磕巴巴,都未必能将幾篇啓蒙經義磕磕巴巴順讀下來,更不要說這些經義有深的解讀了。
現在可好,這幾篇經義所講的内容,以及衍生出
來的道理,他不僅完全清楚,還能看出裏面有太多謬誤、迂腐、不堪一提的地方。
他此時的思維,也前所未有的敏銳起來了。
整個人可以說是脫胎換骨。
以往很多懵懂無知的事情,一下子通透起來。
這不是一個在桐柏山裏渾渾噩噩生長十五年的少年應該有的!
也許那些他以爲想不起來、以爲什麽都不剩、大夢一般的記憶,實際上并沒有丢失,而是從根本上将他改變了。
他已不再是“他”?
那他又是誰?
徐懷困惑了好些天,數日前出淮源鎮經過鷹子嘴時,一段文字突然間出現在腦海裏,他當時就像是被電流打了一下:
“天宣五年歲旦,禦史中丞王禀被貶唐州,二月中過桐柏山鷹子嘴爲盜匪所害……”
這段文字像是一小段史書記載,在那一刻之後就像刻在他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然而當時鷹子嘴并沒有類似的劫殺案發生,也沒有什麽朝廷官員被貶途經淮源鎮,徐懷卻叫這段記憶折騰了兩三天,猛然想到一種可能:
這段文字有可能是還沒有發生的“記憶”。
于是,他這幾日來早出晚歸,都跑到鷹子嘴崖頭蹲守。
不僅别人以爲他又犯傻了,他都懷疑自己所謂“神智”恢複過來,實際是着了魔。
直到這一刻在王禀從馬車前站起來自承姓名,徐懷内心的震驚就像是波瀾瘋狂的洶湧起來:
這一段突然冒出來的文字記憶,竟然在這時得到驗證:那假扮獵戶的三個人,是王禀在被貶途中注定會遇到的“盜匪”?
關鍵是這一切竟然以一段文字,在數日之前出現他的腦海裏?
那其他幾乎都被遺忘的記憶呢,都是來自還未發生的後世?
…………
…………
鷹子嘴位于這座坡崗最高處的山嵴處,馬車還沒有過鷹子嘴,也就無法通過鷹子嘴的豁口看到另一側的情形。
既然後有追兵,又有刺客蹲守崖頭,車夫猜測前方很可能還會有伏兵,他也不指望馬車能沖出重圍,解開包袱布,露出一柄沒有刀鞘的湛然長刃。
然而王禀相公自承姓名後,崖頭那人竟然沉默起來了,半晌沒有再說一句話,也不見有别的動作,這令車夫心裏泛起一絲浮躁跟疑惑:這些人到底想幹什麽?
馬車徐行到崖下,車夫盯住崖頭,雜樹有些遮擋,他這時卻能看清楚崖頭是個健碩少年,雖說手握刀柄的姿态頗爲兇悍,臉上卻無狠戾之色。
而身後三名假扮獵戶的刺客,這時候沒有趁機合圍上來,竟然拉開些距離聚攏到一起,也又驚又疑的正盯着崖頭打望,這叫車夫心裏更是困惑不已:
難道崖頭這少年跟後面三人不是一夥的?
青衫文士年老,老眼昏花,看不清崖頭少年的相貌,再次朝崖頭喊道:“老夫知道你們也是受人所托,老夫并無意知曉你們從哪裏來,但請取走老夫的性命,不要傷及無辜!”
徐懷回過神,再看那三個賊匪拉開一些距離後沒有退走,在兩百步開外聚到一起,都将長弓取在手裏,心裏叫苦不疊。
他一連數日早出晚歸蹲在這崖頭上,隻是着了魔想去驗證腦海裏閃過的那段記憶,卻不是想做什麽英雄好漢去救王禀。
不過,這三個賊匪的反應,也叫徐
懷心裏奇怪:
除了王禀身旁那車夫模樣的中年人身手頗爲強橫外,自己突兀站在這崖頭招呼王禀,這三個賊匪不應該知難而退嗎?
王禀所乘坐的這輛馬車裏藏了什麽寶貝,叫他們還想着強搶?
不像是盜匪啊?
盜匪再貪财,總得先惜命吧?
徐懷想到王禀剛才誤以爲他是“受人所托”,心裏一驚,莫非這三人并非盜匪,他們才是真正“受人所托”,過來追殺王禀?
徐懷忍不住要拍額頭,心想要不是他今天撞破,王禀今日橫屍鷹子嘴崖下,在别人看來可不就是遇匪而死嗎?
要是他腦海冒出來的那段文字記憶,是曆史對今日之事的記載,可不也沒什麽問題?
徐懷又驚又悔,心想别人說他是個憨貨,還真是不假,怎麽就跟着了魔似的,攪和到這等破事裏來了?
現在怎麽辦,跟後面那三名家夥說,你們該幹嘛幹嘛,我就是路過打聲招呼,不妨礙你們刺殺王禀?
徐懷這時候又後悔沒有拿衣物遮住面目,也不知道相隔一兩百步,那三個刺客有沒有看清他的臉。
要是刺客看清他的臉,在殺死王禀及随扈後,會不會找上門殺他滅口?
徐懷心頭轉過數念,猶豫着要從後崖逃走,心裏卻又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淡淡情緒,阻止他這麽做。
過了片晌,徐懷才振聲朝崖下喊道:
“王老相公,你怕是誤會了。我家大哥仰慕王老相公的爲人,得知你被貶唐州,擔心桐柏山裏道路又不大太平,可能會有三五個不開眼的小賊對王老相公不利,特令我在此相候。王老相公,你們盡管前行,這三個小賊我來對付就是,諒他們沒有膽子闖這鷹子嘴!”
鷹子嘴崖石高聳,徐懷看左右還有不少雜樹,心想他隻要小心些,應該不怕刺客手裏的弓箭。
還有就是鷹子嘴四壁陡峭,徐懷就相信三名刺客未必有膽敢強攻上來,到時候就算十七叔、徐心庵不找過來,他也可以堅守到天黑再想辦法脫身。
…………
…………
是友非敵?
青衫文士盯看崖頭,也是驚疑不定。
“前頭什麽情況不知道,但後面必是蔡铤派出的刺客無疑……”車夫眯起眼睛,打量了徐懷兩眼,跟青衫文士沉聲說道。
就眼下的情勢,他們也隻能往前闖了。
車夫也不問這少年及他身後的“大哥”到底是誰,以免被身後刺客聽去。
他見青衫文士微微颔首,便朝崖頭拱手道:“多謝義士相助,來日但有差遣,盧雄定萬死不辭!”說罷便将馬鞭甩出,“啪”的一聲抽在馬兒肥厚的屁股上,馬車緩緩拖動起來。
過了鷹子嘴,是一段下坡路,這時也沒有什麽行人。
兩側林疏坡緩,沒有遮擋,也不像是有什麽埋伏的樣子。
視野盡頭都能看到淮源鎮鱗次栉比的建築群。
車夫更是快馬加鞭,往淮源鎮而去。
途中遇到這樣的變故,躲在馬車裏的女孩縮在乳娘的懷裏,驚惶得都快窒息了,但聽着車廂外的動靜,這時候也忍不住揭開車窗簾子,朝崖頭看去,卻見少年半蹲在崖頭的雜樹中,破敗的衣襟在風中搖動……
(有三個盟主出現了,感謝夜夜迷離、烏鴉、超級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