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光于一百多步外轟然炸裂,映在一雙微光熒熒的眸子裏,就跟鍍了一層金似的。
陳酒收回目光,活動了幾下手指,大拇指肚被虎筋弓弦勒得發紅一片。
百步以上的距離,又有火光遮擋,一箭精準射入鵝蛋大小的铳口,這準頭放在俠客演義小說裏,怕也當得起一個“小李廣”的名頭。
但實際上,陳酒二十年的人生裏,是沒有特意練過箭術的,大學社團裏偶爾摸了幾下複合弓,也是以玩樂性質爲主。
獲得【狼首寶雕弓】至今不過幾個月,他能射到如此水準,一方面,靠的是【陰陽】附帶的動态視力提升,以及【神銘】對各項基礎素質的增幅;另一方面,隻能說是天賦使然。
同樣的手,同樣的眼,不擅長扣動扳機,卻偏偏适合拉弓開弦……手感這種東西,真是玄乎得完全沒有道理可講。
松樹搖動了兩下,卻是一頭羅刹攀了上來,明明身材臃腫畸形如彘豬,上樹的動作倒是輕靈得跟獵豹山貓一樣。
陳酒眼皮擡也不擡,
攥緊了長弓向下沉重一杵,精鋼鑄就的狼首雕飾直直鑿落在怪獸腦門上。
咚!
額骨肉眼可見凹陷一大片,那頭羅刹妖怪對着空氣張牙舞爪撕咬數下,卻隻撓碎了幾塊樹皮,不甘地墜落下去。
陳酒收起寶雕弓,重心一沉,靴底一壓。
松樹碗口粗的主幹彎曲出一個驚人的弧度,又倏地繃直,裙甲獵獵的山文铠仿佛坐着抛石機一般彈射而出,輕飄飄落在了另一片樹冠上。
“嚯~”
剛一落腳,
葉叢間迎面撐上來了一張慘白的西洋臉龐,驚得陳酒下意識便要拔刀劈擊。
但仔細一瞧,這張臉上的兩顆瞳孔已經開始渙散模糊,蒙上了厚厚的死翳。往下打量,埋在樹葉裏的軍裝胸口嵌了根斷牙,鮮血順着濕漉漉的衣擺往下滴答作響。
陳酒不認識這副面孔,但認得對方手裏緊緊握住的狙擊铳,破碎的瞄準鏡已經不再反光。
“是你啊……”
就像最精銳的狙擊手往往不是喪命于旗鼓相當的狙擊對抗,而是死在炮火覆蓋下的那樣,這個曾令陳酒感慨一聲“冤家路窄”的麻煩家夥,臨死之前卻沒能開出值得稱道的任何一槍,而是就這麽無聲被一根牙齒貫穿了胸膛。
仿佛一隻來不及鳴叫,便被泥土活活悶死在黑暗中的蟬蛹。
很不戲劇性,但相當真實。
陳酒的反應也相當真實——他隻看了一眼,便漠然地收回目光,發力壓彎了腳下樹幹。
如法炮制,彈射數回,林外的谷地石灘已經遙遙在望。
此時,
失去了将領的法蘭西部隊仍在奮力苦戰,炮火轟鳴聲、兵器揮舞聲、驚恐慘叫聲、羅刹嘶吼聲……混雜交織,不絕于耳。
紅水銀燃料從損毀翻倒的甲胄中流淌,和羅刹妖的黑紅濁血混成一灘,難分難離。
這些人炮火越激烈,鬧出的動靜越大,便有越來越多的羅刹妖撲上去,反而大大減輕了陳酒所面臨的壓力。鳳圖刀冷光如月,山文甲縱橫騰挪,應付起來并不算太艱難。
“我好像忘記了什麽東西……”
密林邊緣的樹梢上,
陳酒揮袖振去刀口上的血滴,遲疑了一下,回頭望了望。
砰!
砰!
砰!
即便在亂糟糟的各色聲音中,這道獨特的槍聲也清晰無比,一枚枚破甲錐彈撕碎木材,撕裂枝葉,掀開羅刹的頭蓋硬骨,貫穿甲胄的蒸汽鍋爐……仿佛正循着某種血腥收割的節奏。
空聞其聲,不見其人。
眼尖的陳酒也是費勁兒瞅了幾圈,才在一片血肉模糊裏找到了伢子。
——之所以血肉模糊,是因爲……這小子居然藏在了一頭羅刹妖下面!
這頭羅刹被割掉了頭顱,炸斷了四肢腰椎,開膛又破肚,淌出還在蠕動的内髒。
伢子就把自己半埋在腥氣逼人的器官裏頭,掩飾了溫度、顔色和氣味兒,臉頰抵住冰冷的铳殼,反複扣動扳機。
但,或許是太專注于射擊,他并沒有注意到身後緩緩壓上來的臃腫影子,以及刺破了陰影的那一口滴着腥臭涎水的銳利獠牙。
“是該說這小子腦袋靈光呢,還是該說他腦殼犯瓜呢。”
陳酒擡手一招。
【攝柳】:對某一目标進行鎖定标記,在視野範圍之内,可将目标吸附到擺渡人面前五尺距離,标記數量上限爲三。
長铳咔哒一聲響,子彈已經打完。
伢子抿着嘴,捏出口袋裏的最後一排錐頭彈,準備往栓機裏塞。
突然間,
他汗毛聳立,猛地扭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灌滿腥風的血盆大口!
當啷~
彈匣失手落地,伢子滿眼絕望,下意識将長铳往前一捅。
铛!
铳管被刀背輕易格開,震得伢子虎口生疼。
“……”
少年瞪大了眼睛,愣愣盯着面前的披甲青年,一臉發懵。
“愣什麽神?撤了。”
陳酒單手拎起少年的後領,幾個縱躍便離開了密林的範圍。
樹林外頭停着法蘭西人開入山谷、卻開不進密林的中大型機車,留守小隊早已被羅刹妖分食,骨頭渣子都不剩。
縱目一望,到處都擠滿了鮮紅的眼睛,尤其是谷口的方向。一看到二人,這些血眸便一下子湧出了擇人欲噬的兇芒。
“晦氣。”
瞧這情形,出是出不去了,唯一的路隻有繼續深入落雕谷。
陳酒揮刀拍開幾頭撲擊的羅刹,奪了一輛中型蒸汽機車,車輪碾起翻湧的雪塵。
……
陰暗的山洞裏,碎石嶙峋,苔藓潮濕。
機車将洞口堵了個嚴嚴實實,但依然擋不住灌湧的風聲。不知哪裏來的寒風穿過洞穴,聲音仿佛模糊空靈的嗚咽。
“暫時安全了。”
陳酒一屁股坐在地上,長長的籲了口氣,滿背汗水被裹在铠甲内,很不舒坦。
機車被大量羅刹妖一路窮追不舍,眼瞅着燃料即将耗盡。幸好這個時候,一個藏在灌木叢裏的逼仄洞口出現在前方,才解了二人燃眉之急,借此成功甩開瘋狂的妖怪。
滿地的碎石與苔藓,陳酒也顧不得嫌棄什麽,隻想趁着這個難得的空當喘一口氣,趕緊吃喝點兒東西。
——【神冥靈官】當然也是需要進食的,加持歸加持,增幅歸增幅,又不是什麽永動機。
“來,咱也嘗一嘗法餐。”
機車上恰好就有火槍隊的軍糧,用布袋裝着,裏頭是法棍面包和一些加了香蔥末的肉幹。
陳酒取下兩條面包,半袋子肉幹,又從洞口旁邊刮了幾塊幹淨積雪,随口問:
“有鍋麽?”
“怎麽可能。”
伢子翻了個白眼,嗆聲回答,
“這裏已經是落雕谷深處了,羅刹妖的地盤,半個活人都沒有,哪兒去給你找鍋……”
話音戛然而止。
伢子表情一下子僵住,沉默了一會兒,默默從屁股底下抽出巴掌,手裏頭居然舉着半隻破破爛爛的生鏽鐵鍋!
“……”
陳酒眯了眯眼睛,上前兩步,掃開石藓,當即露出了下面的許多東西——被褥,皮毛,鍋碗瓢盆,糞叉農具……
布料、獸皮、木頭什麽的已經徹底腐爛,完全變成了苔藓的養料,金屬倒是依然保持形狀,但也鏽蝕得厲害,布滿歲月的皺紋。
顯然,這裏曾是一處人類的定居點。
落雕谷,羅刹妖終年盤踞的死地内,竟然有一個地方住過人……
而且,看這些豐富的準備,甚至可以證明,這個山洞定居點不是臨時設置的,而是有不止一人曾經在這裏長期居住。
陳酒默立幾秒鍾,
額頭滲出了汗滴,順着棱角分明的弧度滑落下巴。
“有點兒熱……”伢子低聲開口。
“不是有點兒,是很熱。”
陳酒摸了把洞壁,掌心滾熱,眼神晦暗。
原本還以爲,身上流汗是由于激烈的運動,但事實告訴他,這不是唯一的原因。
此情此景,實在眼熟得厲害……
陳酒忽然擡刀,對準洞穴的某個隐蔽位置,重重一刀劈下!
石屑紛飛灑落。
“你幹啥?别把洞弄塌了啊……”
伢子驚了一下。
陳酒不言不語,長刀又落,手背上青筋暴兀。
轟隆一聲響,擁堵的石塊居然真的被劈開了,露出一個狹小又逼仄的漆黑岩洞,一路延伸而下,不知盡頭。
熱氣滾滾撲面。
“哎,小子。”
陳酒指了指裂口,似笑非笑,
“如果我說,裏頭有一片紅色小湖,湖裏有個漂亮娘們兒在洗澡,你信不信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