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内是一衆森嚴肅殺的披甲将尉,帳門口是呼呼大睡的小旗官,鮮明突兀得仿佛狼群裏的一隻哈士奇。陳酒仰天躺在果蔬菜車上,被十幾道鋒利目光包裹着,睡得很沉,醉得很安然。
“……”
黃南塘打量着陳酒,瞳底泛起一抹隐晦的光澤,凝神瞧了幾眼,皺起眉頭。
将官們神态各異,有人搖頭,有人歎氣,有人愧疚難安,有人冷眼相看。
千戶大人等的,就是這麽一個貨色?
若是放在平日裏,離營下值的官兵聚個會喝個酒,其實無傷大雅,但偏偏是這個節骨眼上,便顯得格外礙目,怕是已經被帳内一衆将校在心裏頭打上了“不堪一用”的标簽。
而此等憊懶醉鬼,居然能讓千戶大人爲他推遲緊急兵情……莫非是哪位大人物的子侄輩,下放過來鍍金的?可千戶也不是腰杆子軟的人啊……
黃南塘在千戶所積威甚重,治軍治人的手腕又高明,就連一向桀骜的錦衣衛都馴得服服帖帖,大家也就偷摸嘀咕幾句,沒人敢當衆打頂頭上司的臉面,隻是陳酒四仰八叉大躺在那裏,氣氛一時間尴尬得近乎僵凝。
“胡鬧!”
熊大瞪了一眼自家弟弟,“叫你請人來,不是搬回來!你怎麽辦的差?”
“我也沒辦法啊。”
熊二苦着臉,
“陳小旗喝得泥醉,如何喊都不肯醒,隻好管菜販借個推車……”
“好了。”
黃南塘收回目光,“人到了就行,莫再管他,開始議事。來,瞧沙盤。”
衆人聞言一肅,視線彙聚而去。
“就在剛剛,外圍烽燧堡傳來了軍報,一支法蘭西丹瑞兵團正朝我第三千戶所突襲而來。”黃南塘用長劍指向鸢尾花小旗,語氣冷冽,“敵方領軍之人,是那達達尼昂,法蘭西北海屯軍的主帥,一頭牙尖嘴利的大白鲨。”
“法蘭西?”
軍帳内頓時泛開亂聲,倒不是畏懼,而是震驚與愕然。
“敢問大人,法夷……敵從何來?”胡子發白的副千戶率先發問。
也難怪他有此問——千戶所背靠大明北海衛,北接荷蘭紅胡和大小弗朗機,平常防備的也都是這三個國家,至于法蘭西,被西邊的深谷所隔絕,除非向荷蘭紅胡借道,不然根本沒有過來的路。
“西面。”黃南塘淡淡回答。
“不可能!”
副千戶脫口而出,“西面的落雕谷,常年有羅刹妖群盤踞,是天塹,當年法夷初來北海,達達尼昂帶着全副武裝的千人隊蒙頭闖進去,最終隻逃出來了一輛丹瑞機車……時不過五年,他們如何越得了天塹?難不成是租用了英格蘭的飛豚船?”
“沒有飛豚船,但他們就是從地上趟過來了,而且全無折損,士氣正盛。至于爲何谷内的羅刹妖毫無反應……許是羅刹妖嘗過一遍,覺得法夷太難吃,下不去嘴吧。”面對這種緊迫局面,黃南塘居然還有閑情逸緻開個玩笑。
“敵軍将至,落雕谷已是無用之言。大人,可知敵軍人數幾何?裝備如何?”
從六品的所鎮撫随即出聲。他年紀大概三十歲出頭,左眉被一道縫合手法粗糙的疤痕截斷,仿佛趴了條醜陋的蜈蚣。
“至少四千人,全部是正兵,甲胄數目将近四百,丹瑞機車和摩托滿編,能夠日行八十裏……子何,你是南京演武堂出身,正兒八經的禦筆欽點武舉人,應該了解這是一支什麽水平的軍隊。”
帳内燈光頗明亮,黃南塘一雙眼瞳卻黑凝如墨,幾乎沒有反光,
“南面幾個烽燧堡和哨所,軍械裝備主要是用來應對羅刹妖潮的,獵刀殺得了老虎,但砍不破甲衣,也擋不住炮彈,此刻怕是已經陷落得七七八八了……換句話說,預估一日之内,四千法夷精兵便會兵臨城下!”
“……”
衆将官沉着臉色,一時默然。帳内安靜得落針可聞,連呼吸聲都變得清晰了起來。
半晌,有人歎了口氣:
“得守。”
不同于國内的标準衛所制,北海、南洋這類位處國門之外的開拓殖民軍團,軍備實力都要更上一層樓,所以第三千戶所内足有上萬人口,士卒亦有五千餘衆,實際上已經是一座不小的城鎮。
但,
這五千士卒裏,其中大半之數都是“馀丁”,也就是所謂輔兵,主事生産,訓練稀松,在籍的正兵滿打滿算,堪堪也才兩千三,加上兩個百戶的關甯鐵騎,六十多具蒸汽甲胄……和來犯敵軍的差距一眼就算得出。
“夷衆勢大,出城野戰,于我軍不利。”
副千戶摸了摸胡子,
“千戶所城牆厚重,應當盡量收縮防線,據城而守。達達尼昂欲行奇襲之策,脫離輔軍傾巢而出,後方必定空虛,咱大明别的兄弟軍隊也不是聾子瞎子,隻要堅守個兩三日,友軍一有動作,法夷自會無功而返。”
“怕不是無功而返吧。”
所鎮撫卻搖了搖頭,“法夷卡準了時機,所外的舊田即将豐收,新田剛剛開墾,蒸汽犁臃腫笨重,一日之内肯定是撤不回來的,更别提千戶所近日又新添了幾千張嘴……法夷來逛一遭,丢幾顆炮彈,見勢不好拍拍屁股就扯呼了,但農田農具盡毀,咱們今年卻要餓死人……”
“莫非你主張出城迎戰?”
副千戶臉色不佳,“想清楚,打得過麽?”
“打不過,隻能守,但也要看怎麽守。法夷孤軍深入,缺少策應,照我看,不如提前将一部分兵馬散出去,待時而動,到時候是襲擾還是截後路,都有餘地。農田肯定守不住了,那也得狠狠啃掉法夷幾塊肉,如果友軍配合得好,說不定有機會一鍋端,讓那些蠻夷知道咱大明的便宜不便宜。”
“黃口小兒,眼高手低。”
副千戶冷笑,
“這些兵力用來守城,本來就捉襟見肘了,再一分兵,你馮大善人給人家分盤上菜呢?”
“兵無常勢,水無常形。”
姓馮名子何的演武堂所鎮撫針鋒相對,“總好過某些倚老賣老的家夥,蠻子的拳頭都快呼臉上了,還想着當縮頭王八。”
“你再說一遍?!”副千戶濃眉倒豎,“老子身上的疤比你屁股上的褶子都多,用得着你這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教我如何用兵……”
正吵得激烈,似乎下一刻就要掀桌子撸袖子茬架子,沙盤旁邊突然傳來了一聲咳嗽。
“咳咳。”
争吵聲戛然而止。
兩人這時才反應過來,吵得再歡實,拍闆的也另有其人,于是便收住舌頭,望向了黃南塘。
黃南塘沒特意瞧他們,目光環顧了一圈,
“一個要全守,一個要半守,總之是要守……除此之外,誰有新說法麽?”
靜默無聲。
其實,這二人已經代表了在座絕大多數将官的意見。戰力差距清清楚楚擺在那裏,黑雲壓城頭,不得不低頭。
就在這時,一個不太協調的聲音突然冒出。
“有。”
聽到這個陌生的嗓音,衆将官愣了下神,一同扭過頭去。
映入眼簾的,卻是一道早被忽略的身影,甲片間還夾着幾片菜葉。
陳酒一副大夢初醒似的惺忪模樣,随手撿起一根黃瓜,拿袖口抹掉毛刺,咬得咔吱咔吱作響,
“強盜闖到家門口,拳頭都快呼臉上了,就不能試着……先出門踹他娘的一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