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悶熱而潮濕,礦洞斜向下蔓延而去,仿佛鲸魚深邃的喉腔。一盞盞煤油燈挂在金屬支架上,被厚厚的玻璃罩住,漫開昏暗發黃的光線,照亮了一顆又一顆彌漫翻湧的粉塵,也映出了一張又一張灰頭土臉。
噼啪,噼啪,
碎石和土塊敲得礦帽震響。
沐浴在淡紅色的蒸汽裏,礦工們脫光了膀子,隻在腰間裹一條髒乎乎的裆布,身上被砸得青一團紫一團。土壁不停滲着水,砸在滿是汗滴的肩背,留下大片泥漬。時不時就有礦工捂住嘴劇烈咳嗽,但聲音被隆隆作響的龐大機器完全蓋了下去,渺小得像是狂風暴雨下的幾顆露滴。
轟隆!轟隆!
精鋼鑽頭高速旋鑽,銅管裏噴湧的汽柱将礦洞變成了一個大蒸籠。
“加大馬力……”
“冷凝……”
“咳,換個排氣管……”
離鑽頭最近的位置,站了個滿頭大汗的礦工,打扮與旁人一般無二,隻是手裏沒拿鏟子鋤頭,而是拎了個鐵殼工具箱,不停調整鑽頭履帶車上各種各樣的拉杆。
咔咔咔,齒輪随拉杆冒出火花。
轟隆隆,鑽頭碾碎一層層土石。
泥土和岩石紛紛剝落、粉碎,被跟在後頭的礦工用鏟子抛上小推車。另一些礦工咬着牙揮舞鋤頭,挖鑿洞壁,擰緊螺釘,固定金屬支架……這一整套流程機械又單調,仿佛工蟻忙碌開拓巢窩。
周圍越來越熱,幾乎讓人喘不上氣來,礦工們被塵土遮住的眼瞳卻越來越明亮,像是風雪寒冬裏的一簇簇火苗。
終于,鑽頭鑿出了一點鮮紅。
鑽頭旁邊的那個礦工眸子大亮,
一把握住履帶車上最粗的漆紅拉杆,将全身重量壓了上去,同時扭頭高聲大吼:
“瑞!瑞!”
這個字眼一出,
凡是聽到的礦工都立即停了手上的動作,摘下煤油燈罩護在懷裏,忙不疊向後退去。
下一刻,
那點鮮紅迅速擴大!
耀眼的豔紅流質大股湧出,如同大地在流血。
丹瑞如岩漿般灼熱,将緩緩停住的精鋼鑽頭煮得發紅。
撲通!
最前頭的礦工匆忙退開幾步,跌坐在硌肉的石塊上,濃稠的丹瑞流質漫到靴底才堪堪停住,照紅了他那張塵滿面的臉龐,隻看眉眼輪廓,居然挺年輕,還蠻俊俏。
漆黑的俊臉上,笑出一口大白牙:
“瑞出了!瑞……嘶,某的臀……”
“瑞!”
“瑞!”
一聲聲歡呼沸騰開來,沿着礦坑一路上湧。
……
“得嘞,您放心,就是我們日向家族全死幹淨了,我們也保住鳴人無礙。說着話,這日向家族一家子翻着白眼就沖上去了……”
礦洞口外,一群正休息的礦工圍着塊石頭,聽得聚精會神。
石頭上坐了個眉眼平平無奇的中年男人,下颔蓄着胡須,身裹一件破舊露棉的棉襖,面色黝黑,鬓角斑白,跟覆了霜的,坐得很不講究姿勢,正端着一隻粗陶大碗,小口啜飲熱水。
熱水裏頭泡了枸杞紅棗,中年人講幾句評書就喝上一口,看上去和那些爲了養家糊口,未老先衰的井下礦工一個模樣。
這時,洞口湧出喊聲。
“瑞!瑞!”
“瑞……出了?”
外頭的人群凝滞一瞬間,炸開了狂歡,一頂頂礦帽抛上半空。
那中年男人也是一怔,嘴角旋即泛起淡淡的微笑。
過了小會兒,
一個黑乎乎的人從洞口奔了出來,一邊跑,一邊用濕毛巾擦臉,一邊往身上裹長袍,手忙腳亂的,舊袍子被汗漬和灰土兩下夾擊,幾乎髒得看不出原本的顔色。
毛巾拭去灰塵,五官年輕又俊朗。
年輕人扒拉開擁簇的人群,一路小跑到中年人面前。
“千……”
剛說了一個字,年輕人一口氣堵在喉嚨,猛地咳嗽了起來,不停捶打胸膛。
“慢點兒,”
中年人朝水面上吹了吹,把陶碗遞過去。
“喝口熱水順順。”
“咳咳……謝,謝大人……”
年輕人用指甲裏滿是泥土的手接過碗,也不怕燙嘴,猛灌一大口,不知是不是熱水真的很管用,咳嗽聲立刻平複了下來。
他抹了把嘴巴,也不好意思把沾過髒嘴的碗還回去,抱手一拱,繼續開口說:
“千戶大人,幸不辱命,第二千戶所轄區内的最後一條丹瑞礦脈如約掘開。這是千戶所之福瑞,也是我大明之福瑞!”
“丹瑞灼熱,井下可有傷亡?”
中年人臉色倒是沒什麽變化。
“并……并無傷亡。”
說到這兒,年輕人下意識想探手揉屁股,但此舉頗爲不雅,便隻裝作整了整袍角。
“好,好啊。”
中年人,也就是黃千戶點點頭,
“漢升,委屈你了。堂堂工部侍郎的侄子,同進士出身,來我千戶所這兩年來沒撈着享福,反倒整天雪裏來土裏去的,掘井修兵甲,開渠務農桑,還要受我這個粗鄙武人的管。”
“千戶大人說笑了。”
年輕人垂下腦袋,“下官雖然是科舉入仕,卻是靠蒸汽匠作之藝格外拔擢,才任了這工部外派的七品匠作官。至于武不武人的……重文輕武,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咱天熙一朝的内閣裏,不也有好幾位将軍、好幾位蒸汽大匠麽?下官不委屈。”
“真不委屈?”黃千戶笑。
“真不委屈!”年輕人擲地有聲。
“那就繼續幹活吧。”
黃千戶身子前傾,拍了拍年輕人的肩,
“今年國内遷來的移民足有七路,是往年的兩倍有餘,耕地已經不夠用了。既然新礦井已開,那就立即着手引丹瑞渠,開拓‘熱土’,再讓所有的蒸汽犁都動起來……唔,有了新礦,有了移民,軍備作坊也可以大舉動工了……這些蒸汽匠作,沒有人比漢升你更懂,能者多勞啊。”
“……都是下官分内之事。”
“有你這種做實事的文人,才是千戶所之福瑞,是大明之福瑞。”
黃千戶站起身子,揉揉腰杆。
“此間大事已了,我便去軍營裏巡一圈,殺殺那幫子鐵殼小崽子的躁氣火氣……唔,這碗水送你了,記得喝完。”
“……”
年輕人聽得愣了一下,瞄了眼浮着枸杞大棗的熱水碗,一擡頭,黃千戶卻已走出好幾步遠,急忙高喊出聲曰:
“大人且留步!”
“還有事?”黃千戶扭過頭。
“大人,李百戶外出已有四五日,依舊未歸,接應一路移民,按理說不該這般耗時……下官心裏實在有些擔憂……”
“哦,我倒是忘了,你與雲飛一向親近。你一個精細文人,他是個粗鄙武人,也不知你們倆到底哪裏對上眼緣了。”
黃千戶笑了笑,
“放心吧,他名字是我改的,雲飛出了事,我會最早了解。”
年輕人聞言又愣了愣,
還沒捋清這句話裏莫名其妙的邏輯,黃千戶重新邁開腳步,棉袍背影瞧着有些單薄。
誰知,
還沒離開多遠,一個親兵捂着額頭,跌跌撞撞奔了上來,滿臉驚慌失措。
“大人,不好了!”
黃千戶一皺眉,“教你們多少回了,遇大事有靜氣,泰山崩于前而色面不改,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莫在漢升面前丢人!”
“不是,大人,”
親兵放下手,哭喪着臉,額頭上一抹通紅鞭痕分外醒目,
“夫人……夫人來了!”
黃千戶腳跟一崴,當即變了面色。
明朝匠人入仕常有,曾有工匠憑借營造官至尚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