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一滴汗落在毯子上,洇暈開一片濁渾。
身着大紅袍、腰佩金魚袋的幹瘦男人舉起袖袍擦了擦額頭的汗,那張瘦癯臉龐在明亮的燭光下顯出幾分氣虛的青白。
他望了眼還有很長一段距離的層疊樓梯,額頭皺紋擠着汗。
“哈,呼……這長安第一的花萼相輝之樓,每次走,都膝蓋打顫,兩股戰戰,忍不住做出臣服之态,真不愧是聖人鍾愛的樓宇。居高望遠,吞吐天下,聖人也真不愧是真龍天子的典範啊。”
明明氣喘籲籲,連續兩個“真不愧”,倒是說得臉不紅心不跳。
“右相,時候還早,不如咱歇歇?”
旁邊的黃門太監哈腰攙着楊國忠的胳膊肘,滿臉谄媚之色。
“歇不得,歇不得。”
楊國忠擺了擺手,“聖人在上面等着某呢,做臣子的怎敢偷懶?”
他壓着黃門的手臂勉強一撐,擡起左腳。
剛邁過兩層台階,樓梯突然發出一連串不堪重負的響音。
楊國忠皺了皺眉,回過頭。
一道臃腫肥壯的高大身影大步踩着地毯,出現在了視野中。樓梯明明很寬敞,可他一露面,似乎就擠占了所有空間,每一次腳步下落,都壓得堅實的楠木台階咯吱咯吱地響。
“安節帥。”
楊國忠皮笑肉不笑,“真巧啊。”
“嗯,巧。”
安祿山冷淡回答。
他左手搭着一個黃門的肩膀,就像拄拐杖。那黃門拼盡一身力氣彎腰頂起安祿山的碩大肚子,憋得滿臉挺紅,卻不敢叫苦一聲。
“你認了太真爲義母,我是太真的長兄,這是私底下,我該喊你一聲外甥。”
楊國忠笑呵呵的,
“如此高的樓梯,外甥卻健步如飛,當真是一把子好力氣。不像某,平日操勞政事,爲君分憂,這身子骨啊,難免疏松。”
安祿山嗤笑一聲,也不多言。
“陛下常說,外甥雖然身材實在……不雅,卻是能征善戰的猛将,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頓了頓,
“上一個如外甥這般特立獨行的人物,是誰來着?哦,漢末的董卓。”
“嗯,是。”
三言兩語之間,安祿山已經逼近了楊國忠,幾乎就貼在身後。燭台燈光一跳一跳,碩大的影子幾乎把楊國忠完全包了進去。
“呵,走得挺快。再快,有用麽?”
楊國忠扭過腦袋,放緩腳步,同時拍了拍黃門的手背,
“慢些,慢些。有外甥在後頭爲某擋着風,某這心裏暖呐……”
話音未落,
安祿山突然邁開一個大步,直接跨過了兩三個台階,走到楊國忠前面。
肥碩的身軀裹挾着一股迫人的威風,楊國忠一個趔趄,先愣了愣,雙目旋即怒火噴湧:
“安祿山,你大膽!某是當朝右相,身前隻有聖人,隻能有聖人,你敢僭越……”
“大伯。”
安祿山鼻孔裏噴出兩道白氣,轟隆隆的嗓門蓋住了剩下的話,
“該多吃點兒補藥了。不然,府上那麽多伯母豈不是寂寞難耐?”
說完,大步登上台階。
“胡奴……”
楊國忠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咬牙切齒,片刻,重重一摔袖袍。
“快走!”
花萼相輝樓頂層,燈火如晝。
燈會宴席不同于尋常宮宴座次森嚴,當中設一個大方桌,擺十幾把椅子,供皇帝和重臣們圍坐,以示君臣相宜,共度上元佳節;大方桌之外,陳列着各國使臣的單獨座位,位子尊卑憑的不是國力強弱國土大小,而是和大唐的親疏。
比如靺鞨,雖然國小人稀,但對大唐素來恭敬臣服俯首帖耳,便在最前一排;像吐蕃、南诏這樣的強國,邊疆交界多有兵事,隻好坐在最外圍。
李隆基坐在方桌最上首,高力士随侍在側,手裏輕輕撫着一個瓷盆。
盆裏頭除了五色土,什麽都沒有,擺在那裏格外怪異,但也沒人敢多嘴什麽。
“右相,這是您的位子。”
“……”
楊國忠望見對面肉山一般的安祿山,眼皮冷不丁跳了跳。
“右相,坐吧。”
這時,李隆基瞥了他一眼,
“上元佳節,大家就該和和氣氣的,将相更該做表率。”
“喏。”
楊國忠低眉順眼落座,也不去看安祿山。
“開——宴——”
有黃門扯着嗓子,響徹樓宇。
侍女捧着食盤行列而出,盤中珍馐壺中美酒,隻報菜名都得說上半日。在座大臣們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驚疑不定。
太靜了。
既是宴席,爲何無歌無舞?
“哼,哈哈。”一道壓抑不住的笑聲發自角落。
李隆基擡了擡眼皮,
“吐蕃使臣,何故發笑?”
“回禀大唐聖人。”
吐蕃使臣離座而出,雖是吐蕃蠻夷打扮,談吐發音卻頗得漢體,
“外臣,是在笑這宴席太無禮。”
“放肆!”
楊國忠豁然離座,
“番邦蠻夷,懂什麽是禮?簡直贻笑大方!”
“外臣确實來自番邦,”使臣冷笑,“卻也知,禮非樂不行,樂非禮不舉。所謂宴席沒有絲竹相伴,沒有音律相和,碗筷碰撞,咀嚼吞咽,亂糟糟一片,何其刺耳。難道這煌煌大唐,已經到了君不講樂、國不講禮的地步了麽?”
楊國忠正欲繼續呵斥,腳下卻突然一晃,一屁股跌回了座位裏。
花萼樓跟着開始輕微搖晃,衆臣嘩然,滿面驚惶。
莫非,又是地龍翻身?
使臣官員齊齊望向主座,隻見皇帝面不改色,朗笑一聲,袖袍重重一揮:
“舞,這不就來了麽?”
……
“沒有舞,沒有酒,沒有肉,隻有風。”賭徒擺弄着骰子,正月寒風吹得他龇牙咧嘴,“說好的燈會面聖,加官進爵,卻打發我們分散開來守門,這是搞哪門子?與其這般,不如放我們出去,上元節不設宵禁,還能在外頭好好耍玩……”
陳酒也微微皺着眉。
這和想象中的燈會異人大比,的确不一樣。
在宮門外等到了辰時,數個黃門小侍出來帶一衆異人進門,卻不是帶進花萼相輝樓中,而是分散着領去了興慶宮的宮牆之上,之後便一直等到了華燈初上的現在。
整整一天,無人問津。
和他們一起守牆的,除了小黃門,隻有冷冰冰的神将猖兵。
“讓你等,你便等。”
小黃門捧着暖壺,上下打量賭徒,冷笑說,
“能讓你這種沒品相的泥腿子進興慶宮,天子居所,已經是莫大的恩典了。派你們守宮牆是羅仙師的安排,你有置喙的資格麽?”
“嘿,沒鳥沒毛的小……”
賭徒正欲反唇相譏,宮牆一陣搖晃。
藏啷啷啷啷~
刀兵出鞘的聲音連成一片,衆猖兵們似乎早有準備,一時間,城牆上各色光華閃耀。
陳酒握緊刀柄,目光投向了牆外頭。
聖旨特許,上元節宵禁放開,長安城内綿延着一片望不到盡頭的熱鬧光景,熙攘街道如同一條條燈光點綴的璀璨銀河,幾乎驅散了夜色。
然而在此刻,大片大片的黑芒從城内各處突兀湧出,彙聚成激湧漆黑浪的潮,席卷興慶宮!
所過之處。
燈滅,人亡。
建議明天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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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