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師面容蒼老又幹枯,深重的法令紋順着外翻的鼻翼松弛下垂,就像骷髅上挂着風幹肉皮。明明是個老人,卻沒留胡子,光秃秃的下巴寸草不生。
“火師,”
徐娘子繼續開口,“有個刀客,想見您一面。”
“刀客?”
火師操着一口流利的漢話,但嗓音低啞,
“我把金高賭坊交給你管,是讓你看門的,你卻什麽阿貓阿狗都來打擾。今日我接見一個刀客,明日是不是就得接待一個叫花子啊?”
“奴婢不敢。”
徐娘子急忙低頭,
“隻是那個刀客身份不一般,是玄元燈會入選的異人。而且……他帶來了這個東西。”
徐娘子打開手帕,死鱗躺在兩隻手掌之間。
“拿近些。”
徐娘子喏了一聲,捧着鱗片邁過門檻,步子小心翼翼,生怕弄出稍微刺耳的聲音。
鱗片剛一落入黝黑掌心,老昆侖奴就一下子被陰氣激得打了個哆嗦。
他咳嗽幾聲,眯起那雙陰翳蒙蒙的渾濁老眼,神情稍變。
“這片鱗,若是早兩個月落在我手裏,對我有大用,我會把那個刀客敬若上賓。如今……呵呵。”
頓了頓,
“東西我收下了,但我不見那人,給他些好處随便打發掉。”
“喏。”
徐娘子便要請辭返回。
“等一下。”
火師叫住了她,“這種小事交給别人去辦就行。你陪我去趟下面,看一看祭品。”
說罷,
火師拄着拐杖,在徐娘子的攙扶下晃晃顫顫撐起身子。肥大厚重的黑袍套在他那具幹枯骨架上,根本支撐不住,乍一看,就像個挂了黑布的晾衣竹竿,又或者瘦骨嶙峋的老烏鴉。
沒幾步,腳步猛地頓住。
火師回頭看向屋中的燭光,默然片刻,
揮開徐娘子的胳膊,整了整長袍,朝燭火恭恭敬敬屈下了膝蓋,渾身骨骼随之發出好一陣不堪重負的咯吱響音。
直起身子之後,火師改了口:
“那個刀客還是宰了吧,省得麻煩。留個全屍,和新進的貨一起送到下面。”
“火師,這樣壞規矩……”
“我就是規矩。”
火師不耐煩地拐杖一杵,
“讓何家四兄弟去,他們的手段不見血。”
……
“何爺,泾河老龍的鱗,真能敲開火師的門?怎麽個說法?”
“火師是鳳儀年間來長安的,算一算年紀,已經接近百歲,凡人的歲數到了這份上,延年益壽的寶物也近乎無用。二十年前,他便開始在城内搜羅長生相關的丹法秘經。”
“癡人說夢。”
“是啊,癡人說夢。曆朝曆代求仙問藥、欲圖長生的人間皇帝有多少?他們都成了過眼雲煙,一隻在陰溝裏稱王稱霸的耗子,憑什麽?長生求不來,隻好退而求其次,謀個死而不僵。因此,這将是他無法拒絕的理由。除非……”
“除非?”
“你聽錯了,沒有除非。”
茶水已經涼透了,姜、蔥、橘皮沉在杯底,房門卻還是沒有任何動靜。陳酒屈指輕輕叩着桌面,一下又一下,雙目似阖非阖。
火苗突然一晃。
陳酒睜開眼,微挑着眉看向杯中。
茶水咕咚咕咚翻湧,溢出鮮紅的腥臭血水,流滿了桌面,順桌沿滴在陳酒的衣衫上。
與此同時,四面牆壁、棚頂地闆鼓出一個個鼓包,噗一下漲破,露出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的人臉。
或妖媚或悲哀,或龇牙咧嘴,或痛哭哀嚎……這些惡鬼面目的共同點是,全都沒了眼睛,黑洞洞的眼眶流下血淚。
陳酒低頭,正對上一張青面獠牙的臉龐。
“呵。”
燭台一滅,漆黑降臨。
……
“沒動靜,得手了。”
房屋門口,四個矮小漢子并肩而立,穿着一模一樣的紅衣,長着一模一樣的五官。
虛幻的黑紅血光從他們指間一同流洩,四股血光交織着包裹了整個房間,屋門上蔓延大塊大塊的青苔。
“什麽燈會入選,什麽狗屁刀客。”
其中一人冷笑,“若是咱哥幾個進得去宮門,輪得着這種三流貨色争榮華奪風頭?”
選拔異人參加燈會,是爲了震懾四方列國,給大唐盛世助興,天然就帶有門檻。像什麽撈陰門的縫屍仵作、下九流的神偷盜聖、墳頭哭喪的陰幡匠,操鬼拘魂的野茅山,估計一去最外圍的選拔點,就會被猖兵打成肉醬。
何家兄弟四人,一胎四胞,心意相通,名字分别爲“魑、魅、魍、魉”,沒有别的神異法門,唯有一套控陰魂織幻境的難纏奇術,強強疊合在一起,更是詭異莫測。
不同于路邊耍玩低等幻幕的戲法藝人,他們共同織就的幻境,連開了天眼的異人都難以勘破,殺人之後滴血不流,死者往往唇紫面青,心髒脫落,是被活生生吓死的。
“老三,别輕敵。”
何魑皺眉,“守捉郎的耳朵探不進宮中,情報上隻言片語,摸不準這刀客到底本事幾兩。”
“粗鄙武人,以力破法呗。”何魍一臉不以爲然,“難不成他還有拘魂的本領?退一萬步,就算真有,能比得上咱們?”
“嘿,剛才我都瞧着了。”
何魍是個沒腦子又嘴貧的,一開口就打不住,
“姓徐的小娘們兒騷狐狸,看人家年輕俊俏,又有大好前程,就湊上去抖胸露肩的,比妓院坊熟手都帶勁兒。可憐咱們大哥對她一心一意,連個正眼都換不來呐……”
“閉嘴。強顔歡笑罷了,不許辱徐娘子清白。”
何魑悶悶出聲。
四個人又等了片刻。
“應該真弄死了。老三,你跟我進去,扛了全屍下去交差。”
“又是我幹累活……”
“閉嘴。”
沒等何魍嘟囔完,何魑推開房門,屋裏頭漆黑如夜色,走廊的燈光也照不亮,寂靜一片。
“燭台,燭台……”
老大摸上前,小腿撞上桌角。
“老三,火折子是不是放在你身上來着?”
沒回應,隻有衣料一陣簌簌作響,一個火折子落在了何魑攤開的巴掌裏。
“臭小子,說教你幾句,居然還賭氣。”
何魑擰開蓋子吹亮火星,
“老三,你心裏憋着氣,我也得教訓一下你這張漏風的破嘴,徐娘子是個多好的可人兒,居然讓你說得如此不堪……”
燭台點燃。
話音一頓。
“诶,刀客呢?”
何魑猛然回頭,瞳孔驟縮。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眼熟無比的五官,腦袋歪斜,雙目鼓凸得吓人,血淚從撐開的眼角生生擠出,順着臉頰流淌到被擰了半圈的脖頸上。
陳酒移開捏着後脖的巴掌,沖何魍擡了擡下巴:
“你找我啊?”
白天上課補覺着涼了,不嚴重。
夜裏還有,或許是淩晨,或許是早上(寝室斷電,電腦可能維持不住),建議明天上午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