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黑暗,壓抑,寒冷。
濃重的土腥氣充塞口鼻。
溪流沖刷着衣衫破碎的身軀,幾尾沒有眼睛的半透明小魚叮在傷口上,鳍須在水中輕輕搖擺,掃得皮膚微微發癢。
“附屬技能【龍眷】已被動觸發,抵禦一次緻命攻擊。”
“暫時失去【龍眷】。”
陳酒緩緩睜眼,張了張嘴,吐出一口半水半血的淤濁。
盲魚散開。
“咳咳咳。”
鳳圖刀緊緊握在巴掌裏,兩隻手腕已經恢複了正常,但身上布滿大大小小的刮蹭傷口,胸腔随着一呼一吸持續鈍痛,像是卡着刺。
溢出上限麽……
陳酒把露出一角的河圖塞回懷裏,單手一撐,翻身躍起,【陰陽】四顧。
腳下是沒至腿肚子的溪流,頭頂是嶙峋的怪石與落渣的泥土,堵塞上空,不見天日。
眯眼再一望,泥巴中居然鑲嵌着鱗次栉比的牆頭屋舍,飛檐鬥拱,俨然一座倒懸的古代城市,在黑暗中綿延開來,不知盡頭。門框窗柩早已腐化,門窗黑洞洞的,好似頭骨的空洞眼眶,數不清的眼睛正向下注視着自己。
“在地下?”
陳酒取出【大關丁的糖葫蘆】,咬下一顆,後槽牙碾碎山楂,酸甜的紅汁在口腔中溢開,給泛白的嘴唇添上一抹血色。
回憶剛剛。
巨手落壓,大地龜裂,半座親仁坊的屋舍傾倒崩塌。巨掌随即縮回地底,似乎在它眼裏,自己隻是一隻捏死了便不值得回顧的蟲子。
懷中河圖拓本湧出燦爛金光,護持着破破爛爛的身軀墜入了溝壑,順着暗溪一路漂流……最終,停在了這裏。
“得先出去。”
陳酒大口嚼着糖葫蘆,吞咽下肚,精神狀态明顯好了不少。光秃秃的竹簽随手一丢,從個人空間中取出火柴盒。
自從離開津門,習慣了火柴點煙,他就不怎麽再用打火機了。
嗤啦一聲輕響。
火苗亮起,冉冉搖晃。
“有風,就有出口。”
陳酒捏着火柴,邁開腳步,露出大腳趾的破爛靴子在冰涼溪水中跋涉,嘩啦作響。
……
豐邑坊,東南角。
天色晴朗。
一間枯草橫生的帶井廢院,草葉随風拂動,卻又摻雜着寬衣解帶的窸窣聲音。
“别,這是白天……”
“沒事,院子早就廢棄了,大家又忙着地龍翻身的災情,沒人來。”
“别,這裏好冷……”
“沒事,我抱着你,一會兒就暖和了。”
“今天真的不行,我還有活兒要幹,耽擱了會被溫媪用鞭子打的。”
“除了我,誰還敢用鞭子打我的心肝?我讓公子把他發配到昆侖奴的屋子裏去住!”
“唔,好熱……”
枯井邊上,雜草裏頭,一個僮仆和一個婢女的身影重疊相合。襦裙拉下一半,胸脯嫩白。
“許郎,你會娶我麽?”
“娶,當然娶。等過兩天大燈會,我把公子伺候舒服了,就向公子請婚。”
“你是公子打小的伴讀,伶俐親近,我隻是一個小小婢女,隻怕你在大燈會上見了世面,便将我棄若敝屣。”
“你這話好生傷人。”
僮仆将腦袋從一片雪膩中拔出來,臉龐白皙,五官精緻,竟是比婢女還漂亮些。
“我許稱心對天發誓,若是我始亂終棄,這條命便讓陰官勾去……”
話音剛落。
一隻骨節分明的巴掌搭在井沿上,撐出了個衣衫褴褛的挺拔男子,一身破爛布條下,露出精悍的肌肉和兩張狗皮藥膏。
頭發極短,劍眉星目,手中拎着一柄形制古怪的血紅長刀,濃郁陰氣直冒。
“勞駕,這是何處啊?”
陳酒頂着兩道不可思議的驚恐目光,嗓音發啞。
“豐豐豐邑邑邑……”
僮仆雙目圓瞪,結結巴巴。
“豐邑坊?有點兒遠。”
陳酒低下頭,
瞄了眼身上的爛衫破衣,目光又一飄,盯住了僮仆挂在草尖上的青袍。
……
“呦,換衣服了?不錯不錯,我其實一直覺得青色比較适合你,瞧着多精神呐。”
何渭搓着手掌,臉上笑眯眯的。
“少扯閑話。”
一路從豐邑坊趕回破廟的陳酒皮笑肉不笑,牙齒間迸出幾個字,“安祿山,泾河龍?”
“有可能,我當時說的隻是有可能。這不就算錯了嘛,結果是另一個藏得深的老怪物。”何渭滿臉懊惱,“都怪我修行不濟,棋差一着。”
“算錯了?我看你算得很對啊。”
陳酒呵呵一笑。
巨手留下的聲音,“武羅”兩個字,他當時聽得無比清楚。坑人的糟老頭,講話九成真一成假,合着河圖拓本隻是一件保命道具,自己才是驗貨的餌。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過去的就都讓它過去吧。”何渭捂嘴咳了兩聲,“反正你也算有驚無險,不如這件事就此翻篇……”
“翻篇?”
陳酒白眼一翻,也沒再說啥,隻是屁股往門檻上一坐,拍着大腿,唉聲歎氣。
“哎,慘呐……”
“嘶,痛啊……”
“啧,老家夥沒人性啊……”
“……”
何渭嘴角微抽,“行了行了,别哭喪了,我給你個好東西。”
話音剛落,何渭擡袖一揮,将供桌上的龍王木雕淩空攝入了手裏。
兩隻褶皺巴掌上下揉捏,熟練的就像做花燈一樣,材質堅潤的木雕隻兩三下便被搓成了一個造型精美的花盆器皿,往地上一擺,咕噜咕噜湧出清冽水花。
一棵小樹般的珊瑚憑空浮顯,緩緩拔升,九尾顔色各異的鯉魚苗圍着珊瑚擺動魚鳍,吐出一串串斑斓的小泡泡。
“候它生長成材,得半柱香。”
何渭收回目光,看向陳酒,
“看在你辦事不錯的份上,這半柱香内,有什麽想問的盡早問,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就等您老人家開金口呢。”
門檻上,陳酒腦袋埋在雙手之間,搓了搓臉,再擡起頭來,表情已然恢複了正常。
“老人家?呵呵,不喊老家夥了?”何渭一撇嘴。
“年輕人肝火旺,管不住嘴巴,您老多擔待。”
陳酒眼神陰沉,掰弄着指節。
“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總得知道揍人的姓甚名誰,以後好還不是?”
“嚯,好大的口氣。”
何渭花白眉頭抖了抖,
“長安城尚是片荒地的年歲,那個家夥就已經埋在這兒了,你那位武羅神娘娘親手埋的。”
“若非種種限制,它恨不得踏平了青要山,你一個末流陰官,居然想把那巴掌還回去?嘿,快醒醒酒,洗洗睡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