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陳酒斷案(上)

第48章 陳酒斷案(上)

“狀告那樂業坊秀才兆顔,爲一己之私,抛妻棄子,悖逆人倫!”

字字泣血。

陳酒摩挲着刀柄,片刻,輕輕笑了笑:

“你可知,清官難斷家務事的道理?”

“非是家事,實乃涉及生死。那景寺長明燈日夜消磨道行,以奴家微末道行,尚能維持,但腹中胎兒尚未成型,他遭不住。”

真真急忙說,

“上官,精怪的命也是命啊!”

“精怪?”

陳酒微微一皺眉。

用【陰陽】仔細一看,眼前女子身影搖擺,的确是道行磨損的迹象,但那一身濃郁的怨氣,分明是鬼物标志,卻是做不得假的。

“奴家本是山中一抹草木凝結的精粹,向往紅塵繁華,便請路過的異人畫師将我寄托于畫布之上,請上官明鑒。”

真真再一叩首。

“那你身上的怨氣,作何解釋?”

“辛苦持家,事事依附,孝親敬老,将身子精氣盡數給了他,卻反遭抛棄,如何不怨?山野精怪最是天真爛漫,本爲無暇白紙,俗世抹上什麽顔色,便呈現什麽顔色。”

真真眼眶通紅,

“請上官爲奴家作主!”

陳酒卻搖搖頭:

“一面之詞,我不能信你。”

“那就煩勞上官将我夫君……将那兆顔拘來,奴家願與他當面對質!”

“當面對質……”

夜色下,陳酒眼瞳晦暗。

……

“阿母,喝藥了。”

樂業坊,兆家院子東廂房,兆顔端着一碗顔色濃稠的棕褐藥湯,對床上的老人說。

“兒啊,”

老人皺着眉喝完藥湯,喘了口氣,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侍奉阿母,爲人本分,不辛苦的。”兆顔接過空湯碗。

“若是真真還在的話……”

“阿母怎麽還提那隻女鬼?!”

兆顔臉色驟變,藥碗往床邊櫃子上狠狠一磕,語氣極重。

這一下子吓得老人急忙閉上嘴巴,讷讷不敢言。

屋内油燈昏暗,燈花噼啪作響。

“阿母莫要擔心。”

兆顔的語氣軟了下來,

“與孩兒同榜的好友已經傳來口信,上官賞識孩兒的才學,不日将舉薦孩兒任職大理司直,穿深綠袍子,銀帶九銙。此職清貴,又是六品官,孩兒年紀尚輕,京城内必有貴人看中招婿,到時候什麽樣的好女子找不到,何必顧念一隻女鬼?”

“我兒說得是,說得是。”

“阿母好好睡,孩兒回房再讀會兒書。”

兆顔吹滅油燈,退出東廂。

正月風冷,身上衣衫又單薄,兆顔往手心裏呵氣搓了搓,快步往自己的房間行去。天氣雖寒,但他一想到來日的官運,便覺得一股暖意裹住身子,就連腳步都輕快了些許。

六品官,深綠袍。

不好看。

朱紫袍子,才好看一些。

兆顔一邊想着,一邊回了房間。

屋内黑暗一片,他取出火折子點燃桌上油燈,剛準備罩上紗籠,借着燈光往椅子上順眼一瞥,手掌猛地一抖,紗籠墜在地上。

幽微的燈光映出一道人影,黑面紗,黑幞頭,唯獨一雙眼睛閃着奇異的光。

“書不錯。”

陳酒放下手裏的書冊。

【陰陽】還有一個好處,夜裏視物,以後倒省下了油燈錢。

唐朝的文言文,他自然是看不甚懂的,不良簿都得逐字逐句細細分辨,幸好這本書不用識文,認圖就行。

——一本春宮圖冊。

“你是何人?”兆顔巴掌發抖,色厲内荏,“擅闖民宅有違唐律,是重罪!”

“陽間的法律,怕是奈何不了我。”

陳酒牢記自己現在的身份,陰神屬官。

陽間的法律,怕是奈何不了我……

兆顔愣了愣,神色驟變,舌頭都打了結,“你你你你是……”

“你不是有面鏡子麽?”

陳酒指了指桌子,

“來,給我照照。”

兆顔抖抖索索取來鏡子,對着陳酒一照。鏡面中映出的哪裏是什麽黑衣人,分明是一尊身披青銅甲胄的枯槁陰兵!

“看明白了麽?”

“看,看明白了……”

兆顔低着頭,手掌卻悄悄探進了袖袍裏,突然抽出一柄蓮花十字朝陳酒刺去!

“惡鬼安敢恐吓朝廷命官——”

話音戛然止住,兆顔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柄金燦燦的蓮花十字。

此刻,這柄神妙法器正牢牢攥在對方骨節分明的手掌裏。

這個鬼怎麽不怕法器……

陳酒手腕稍稍一用力,直接就從文弱書生手裏将蓮花十字一把奪了過來,翻來覆去把玩了兩下,随意往桌子上一拍。

兆顔跌跌撞撞後退幾步,腳跟絆腳尖,一屁股跌倒。

“我是青要山大神的屬官,聽聞此間有不公之事,特來審問。”

陳酒從身後取出一副畫軸,兆顔直到這時候才看見這東西,臉色變得極爲難看。

畫幅一展,襦裙女子飄搖而出。

“真真……”兆顔嘴唇嚅嗫。

女子用杏眼狠狠剜了他一眼,憤恨之色幾乎從眼眶中溢出,周身怨氣越發旺盛。

她看向陳酒,伏首大拜:

“上官,奴家狀告……”

空靈聲音被另一道更粗更重的嗓音蓋了過去,卻是兆顔整了整幞頭衣袖,大聲開口:

“這位陰神上官,某是大唐秀才科進士兆顔,不日将擢升爲大理寺六品官。某要狀告這隻女鬼,害我阿爺,傷我阿母,觊觎某之精氣,又暗結鬼胎,贻害甚遠!”

義正言辭。

陳酒端起已經涼了的茶碗,喝了一口,微微皺眉。唐朝的茶加料甚多,實在不習慣。

“細細道來。”

“喏。”

兆顔一指真真,

“先說害人,這隻女鬼害我阿爺中風,此行惡劣至極,當處以極刑!”

“你胡說。”

真真咬牙切齒,

“你那阿爺嗜酒如命,酗酒成性,酒氣沉凝于肝髒,神仙難醫。我多次勸他戒酒,他不肯聽一句,此事如何推到我頭上?!”

“惡鬼狡辯,可恥至極。”

兆顔冷哼一聲,

“便是你不肯承認此事,我阿母爲你拿布,摔斷腰椎,不是你害的麽?”

“阿母是好人,愛惜我身子,但她福緣太薄,五十本是大限。若不是我用自身道行相抵,用一根腰椎來換命,你早就成了父母雙亡的孤兒。”

真真針鋒相對,

“若不是我每日侍奉,明裏輔佐湯藥,暗裏灌輸草木精華,阿母如何好得那樣快?這些你分明都看在眼裏,你裝瞎!”

“你貪圖我精氣,日夜索要,枉顧我命!”

“你一介書生氣虛體弱,細香寸短,有甚值得貪圖的?還不如街上随便拉一個大頭兵!明明是你欲壑難填,索要無度,我勉強應允!”

“你用心惡毒,害某官途!”

“是你怕坊間流言耽擱你的官運,便與那景寺勾結,鎮壓我母子!”

“可笑,城内異事不少,景寺怎麽不去鎮壓他們,偏要鎮壓你?分明是你面目暴露,引得景寺高僧仗義出手!”

“景寺怯懦,又想揚名聲賺香火,不敢去招惹那些害人的大妖,便來欺負我這道行淺薄的小精怪,請上官明鑒!”

“你孕育鬼胎,圖謀甚大,若是放了你,不知鬼胎會戕害多少人命!”

“甚麽鬼胎?我腹中孩兒雖是活人與精怪的結合,但我用草木精華細心滋潤,孩子與常人無異,有血有肉,有筋有骨!”

“你颠倒是非!”

“你混淆黑白!”

“你鬼話連篇!”

“你負心薄幸!”

“你……”

砰!

茶碗與桌面重重一磕,二人擡頭望去,陳酒掏着耳朵,眉頭微蹙。

“吵死了。”

“上官恕罪。”兩人一起俯首。

“你說,她肚子裏是蛇蠍鬼胎,是罷?”陳酒看向兆顔。

“正是!”兆顔臉龐漲紅。

“你說,你肚子裏是正常胎兒,是罷?”陳酒又看向真真。

“正是。”真真撫着肚子。

“啧……”

陳酒屈起指頭,輕輕敲擊着膝上長刀,聲音清泠。

【陰陽】隻能看破幻障,卻看不穿鬼身。這肚子裏是鬼是人,他也弄不明白。

兩人吵得火熱,陳酒卻隻感頭疼。雙方各執一詞,說的似乎都挺有道理,若是自己瞎判一通,怕是反而誤了陰神判官的職責。

難辦麽?

“這好辦啊,”

陳酒一拍大腿,笑呵呵的,

“把胎兒剖出來看一眼,若是人,就是真真所言爲實,若是鬼,那便是兆秀才所述爲真,嘿,這不就完事了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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