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禦和倪坤,此時正坐在城牆内側的一家館子裏。
是的,這裏還有飯館,就建在洞窟之中,老闆娘是甲子營遺孀,周邊村落裏的普通人家出身,丈夫在八年前戰死之後,自己帶着閨女拿着撫恤,在城牆腳下開了一間飯館。
後因上将軍秦廣經常造訪,特别愛吃老闆娘做的手擀面,上頭這才破例,專門騰出一座洞窟,給老闆娘經營飯館。
這裏七十多張桌子,經常坐滿。
滿屋子的油燈,像是點綴的星光,映照在那些面容剛毅的男人們臉上,
一些剛從前線下來的軍士,會喜歡在這裏就着面湯,吃碗熱乎面,當然,還有蒜。
蘇禦和倪坤剛剛從一處荒郊回來,他們将毛鈞的屍體葬在了那裏,蘇禦返程的路上,專程去了一趟羅浮城,将吊在城門上的毛鈞屍體帶回。
毛鈞和倪坤是同鄉,他們倆年幼時跟着父母逃荒,後來走散了,于是兩人爲了吃飽肚子,一路乞讨,哥倆當過山賊土匪,幹過不少打家劫舍的勾當,後來跟着武師學了一些拳腳,才開始行走江湖。
他們倆,是真正意義上的生死弟兄。
“倪大個,面好了,”老闆娘清亮的嗓子喊了一聲。
“來了,”倪坤起身,自行去将兩大碗手擀面端來,又端來兩碗面湯。
在這裏,别指望有人給你端面,攏共就老闆娘和閨女小青兩個人,哪有功夫一個一個招待你們?
倪坤剝着手裏的蒜,說道:
“我和毛大哥拜入老大麾下時,早就想過會有這麽一天,其實現在想想,這一天已經來的夠晚了,他今年五十四,也算活夠本了。”
“嗯!”蘇禦淡淡回應一聲,生老病死随處可見,像倪坤這樣的沙場老将不會看不開,所以安慰的話,沒必要說,小家子氣。
倪坤笑道:“蘇老弟這次可真是長臉了,聽烈開說,你在北夏軍陣可是鬧翻了好幾重天,什麽八品九境,都栽你手裏了,烈開這小子剛一回來,就急着去找老大給你要軍功,嚷嚷着若是不給你個虎威将軍當當,他烈開就撞死在将軍府門外的石獅子上,你猜老大怎麽答他?”
蘇禦忍不住笑道:“那你撞死算了。”
“哈哈.”倪坤朗聲笑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一個字都不帶錯的,不過有一點你肯定想不到,烈開還真就撞了,隻不過腦袋沒事,石獅子讓他給撞的稀爛。”
這時,鄰座幾名聊天的軍卒忽然轉過頭來,驚訝道:
“倪将軍?這位難道就是這幾天傳的沸沸揚揚的混世小旋風,蘇禦蘇兄弟?”
“不是,吃你的面吧,”倪坤直接否認,上頭放話了,蘇禦的事情不要聲張,但即使如此,如今在大同府軍中,蘇禦的事迹早就傳遍了。
這時候,老幫娘走過來,端來了一碟可口的涼拌野菜,笑呵呵的沖着蘇禦點了點頭之後便走了。
倪坤直接下筷子,就着野菜,隻用了三口就吃完了一大碗面,接着,又去要了一碗。
這時,
“老闆娘,一碗手擀面,加牛肉!”
一道倩影進入飯館,頓時讓館子裏這些五大三粗,平時連個娘們都看不得的大老爺們看呆了眼。
多少軍功才能把眼前這位姑娘娶回家啊?這也太漂亮了,漂亮到就算她是個瘸子也無所謂了。
李晴雪一身便服,拄着一根拐杖,慢吞吞的進了飯館,在蘇禦這一桌坐下,笑吟吟道:
“咱們又見面了.”
倪坤雖然心裏很不爽,但人家的身份擱這擺着呢,他趕忙就要行禮,卻被李晴雪擡手壓下。
“不必,我是來找朋友的,”
蘇禦低頭吃面,從頭到尾都沒有正視李晴雪一眼,而李晴雪也不再多說,隻是手肘抵在桌面,托腮注視着蘇禦,表情專注。
倪坤幫李晴雪端來了面和面湯,後者微笑點頭,将自己這碗熱乎乎的面湯和蘇禦早已半涼的面湯調換了一下。
蘇禦完全不理睬,自己在洛陽可以扇人家耳光,在這裏可不行,太子可是在北疆呢。
吃完了面,蘇禦擦擦嘴,抛下一句“改天請倪大哥喝酒”之後,直接起身就走了。
李晴雪見狀,也顧不得吃面,趕忙拄着拐杖追了出去。
“喂!你等等我,”
蘇禦走的不快,但李晴雪肯定是追不上的,但這位皇女也是夠執着的,走的急促,一連摔了好幾跤,一聲不吭,站起來繼續追。
皇帝和太子若是看到這一幕,隻怕會氣急敗壞,堂堂公主竟如此卑微?
飯館距離蘇禦所在的營房,路程可是不近,而且城牆上的棧道并不好走,李晴雪身上摔破好幾處地上,鮮血滲透衣衫,路上好多人見狀想要幫忙,卻都被她拒絕。
足足兩裏地,蘇禦終于停下,在一座軍械庫外的長凳坐下,
他覺得這樣下去不好,畢竟太多人看到了,一旦傳出去,對自己影響不好。
李晴雪香汗淋漓,氣喘籲籲在石凳另一邊坐下,扔掉手裏的拐杖靠坐在冰冷的牆壁,眺望天邊的殘月,
“咱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也是在洛陽運河邊上的一條長凳上。”
蘇禦轉頭看向狼狽的李晴雪,皺眉道:“又想玩什麽幺蛾子?”
李晴雪擡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笑道:“晴雪來找你,隻爲說句對不起,我知道你不會輕易原諒我,但我還是要來,咱們既然做不成夫妻,做朋友還是有機會的,隻要晴雪誠信誠意給蘇兄道歉。”
蘇禦笑了笑,無奈道:“你是我見過的第二個狗皮膏藥。”
“第一個是誰?是秦清嗎?”李晴雪笑吟吟問道。
蘇禦搖了搖頭,
李晴雪笑道:“狗皮膏藥就狗皮膏藥吧,隻要能獲得蘇兄的原諒,晴雪做什麽都可以。”
“這是你說的?”蘇禦道。
“沒錯,是我說的,蘇兄隻管開口便是,晴雪如果做不到,以後絕不再來糾纏你,”李晴雪表情堅定。
蘇禦嘴角一動,手指向前方,“從這跳下去,記住,别指望我會救你。”
他們眼下所處的棧道,距離城牆腳下足有十五丈,也就是四十五米,對于李晴雪這種完全沒有修爲的人來說,跳下去絕對死翹翹。
李晴雪笑容不變,拿起拐杖站起,來到圍欄邊緣,山風吹起她秀發,拂過她堅毅的面龐。
“蘇兄知道嗎?晴雪并不是第一次面對死亡,即使如此,我站在這裏的時候仍會害怕,是的,心裏很怕,蘇兄雖然口口聲聲說不救,但是晴雪想賭一次。”
蘇禦道:“别廢話了,跳吧。”
李晴雪微微一笑,扔掉手中拐杖,翻過圍欄踩在棧道邊緣,深吸一口氣,猛然躍下。
這娘們是個狠人啊蘇禦不由感歎。
他會救嗎?當然不會。
下一刻,徐渭南将昏迷過去的李晴雪輕輕放在長凳上,皺眉看向蘇禦:
“蘇老弟,你倆玩的是不是有點太大了?”
“大嗎?有這位九公主在洛陽玩的大?”蘇禦冷笑道。
徐渭南無奈搖頭,送出精純靈氣,弄醒李晴雪。
醒來後的李晴雪一臉茫然,不能置信的看着蘇禦,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麽,卻沒有說出來。
半晌後,她長長的歎了口氣,對身邊的徐渭南說道:“徐先生回避一下。”
“殿下.”徐渭南是真不敢走,九公主當初在洛陽就曾跟他說過,蘇禦敢打她,有朝一日就敢殺她,所以他不放心讓兩人單獨在一起。
李晴雪有氣無力的擺了擺手,徐渭南無奈退下。
“我賭輸了。”
蘇禦笑道:“很顯然。”
李晴雪此刻臉上的表情很奇怪,黯然神傷中又透露着一股自嘲,
“我原以爲,你在洛陽的時候,會爲了毫不相識的教坊司妓女和宋家結仇,肯定不會對我見死不救的,我想錯了.那麽現在,你肯原諒我了嗎?”
“不肯,”蘇禦搖頭。
李晴雪愣道:“你說話不算話?”
“嗯,不算話了,怎麽着?”蘇禦面無表情。
李晴雪眉角顫動,半晌後,咬牙道:“你怎麽能這樣?你覺得很好玩嗎?”
蘇禦點了點頭,“是挺好玩的,就像九殿下在洛陽的時候一樣好玩。”
“呵!小心眼,”李晴雪氣笑了,摻雜着眼淚道:
“晴雪也不想找什麽借口,當時的做法确實不妥,除了求你原諒之外,我也沒什麽好解釋的,我這次來北疆,坐鎮北平府,日常軍務繁忙,恐怕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辦法來與你見面,不過,我會很想你的。”
蘇禦無奈歎息一聲:“滾!”
“好的,晴雪這就滾,”李晴雪拄着拐杖站起,笑嘻嘻道:“總之,晴雪是當定這貼狗皮膏藥了,哪怕蘇兄從這城牆上将我扔下去。”
蘇禦皺眉擡頭:“我有很多種辦法可以讓你死的無聲無息,保證不會讓任何人聯想到我身上。”
李晴雪拄着拐杖湊近一點,俯下身子與蘇禦直視,笑吟吟道:
“晴雪保證,以後會盡量給蘇兄提供殺我的機會,死在你手裏,我認。”
蘇禦眉頭一皺,一把拎起對方後襟扔下城牆。
半晌後,李晴雪的聲音從城牆下傳來:
“蘇兄珍重,後會有期。”
我覺得這一章,好像是有點水了,刻意去塑造李晴雪這個人物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