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步兵排的86名弟兄已經困在這個小小的村莊裏長達七天八夜!
彈盡糧絕是小事,重要的是,曹英沖已經感覺到自己的意識越來越模糊,那顯然不是餓的,而是大量失血使得大腦供氧不足。
算了,就這樣吧!這一周多來,自己已經擊殺了不下20名鬼子,已經算是盡力了,軍功記錄早在3天前就已經沒人記錄了。
排裏的兩名兼職文書的中士都已經戰死了,排長在犧牲前讓人把那本記錄着所有人前幾日軍功的記錄冊埋在地道裏并做了記号,也不知道會不會被後來的弟兄們發現。
人都死完球了,還要那軍功做啥子,曹英沖倒是也想得開。
艱難的從上衣口袋裏摸出煙盒,抽出一根正要往嘴裏塞,卻聽地道的另一側傳來一個虛弱的聲音。
“草,疼死老子了!”
曹英沖費力的扭頭,就見雙臂都被日軍一枚步兵炮炸斷的呂大虬從堆放着弟兄們遺骸的屍堆邊上艱難的擡起頭,看到他手裏的煙,早已是赤紅的眼睛蓦的一亮,,然後面目扭曲的把腦袋往他那邊湊。
“狗日的老曹,老子都要死了,你都舍不得給老子弄一根,這下被老子抓現行了吧!趕緊的給老子點上,止止疼,老子真的是疼球的不行了。”呂大虬一邊往這邊湊,一邊罵着。
呂大虬是排裏另一個班的班長,算和曹英沖是“老對頭”,訓練上兩個班誰也不服誰,戰績上兩個班也差球不多,所以幹脆排裏需要尖刀班的時候,兩個班都是輪着來。
但現在可好,兩個尖刀班班長,一個渾身浴血,一個雙臂盡被炮彈皮切斷,光是看傷勢就知道不用日軍攻進來,這兩位就屬于命不久矣。
而且兩個人還有更大的共同點,都成光杆司令了,手下的兵全部都戰死了。
這可能是四行團成立以來步兵排級最大的戰損,滿編90人,除4人因爲負傷被送回紫山的野戰醫院療傷,其餘86人有71人的遺骸在地道裏,除了還能喘氣的兩個人,其餘13人的血肉大部分都和這個村莊融爲一體了吧!
說白了,除了曹英沖和呂大虬這兩個基本失去戰鬥力的重傷員,這個隸屬于2營4連的主力步兵排最多還有四五個活着的人還在村莊各處堅持戰鬥。
而且這樣的情況,絕難支持過今夜。
等到天亮,應該可以算是全軍覆沒了!
曹英沖鼻頭狠狠一酸,把煙塞進湊過來的呂大虬嘴中,又找到火柴,給呂大虬點上。
呂大虬狠狠吸一口,然後滿足地咂咂嘴:“特麽的,還得是抽咱自己的煙得勁兒啊!小鬼子的煙,太特麽的淡了。”
一邊說着,一邊咳嗽着,借助着地道裏微弱的馬燈燈光,曹英沖分明看見随着每一聲咳嗽聲,呂大虬的嘴角都在湧出鮮血。
曹英沖心裏又是一慘!
他知道,呂大虬沒法活了,不僅是雙臂被五米外爆炸的步兵炮彈皮給削斷,内髒更是受到嚴重撞擊,能活到現在,應該和他極爲堅強的求生意志有很大關系。
這貨,頭腦不如自己,但天生的那股子狠勁兒,曹英沖卻是自愧不如。
“老呂,對不住!”
“說那些搞毛,你老曹若是死了,你們1班可是一個人毛都沒了,老子3班訓練的時候去哪兒找對手去?”呂大虬沒好氣的回了一句,繼續靠在地道的土壁上享受自己生命最後一刻的那根煙。
是的,如果不是呂大虬在日軍步兵炮轟在工事上最後一刻将已經殺紅眼的曹英沖撞開,那曹英沖恐怕連把屍體留在地道中的機會都沒有。
因爲,他會和那個由黃土和沙包壘成的臨時工事一樣,被步兵炮轟的四分五裂。
曹英沖除了一處彈片擦傷,僥幸活下來了,但呂大虬卻雙臂盡斷,那會兒也是進氣多出氣少,眼瞅着就不行了。
曹英沖帶着兩個班最後三名士兵和日軍展開瘋狂對射,用一挺MG42機槍和MP38機槍接連打退超過百名日軍瘋狂進攻,終于撐到了夜晚降臨。
代價是3名士兵全數戰死,僅餘身中八處甜瓜手雷彈片濺射傷的曹英沖幸存。
而日軍也不是完好無損,就在這幾棟民房前,日軍丢下了超過70具屍體。
如果算上這8天的,進攻這個村莊的日軍,損失超過600人,一個步兵大隊已然是被打殘了。
錢大柱手下這個主力排,在沒有任何重火力的支援下打出這樣的戰績,已經堪稱震古爍今。
曹英沖将已經沒多少動靜的呂大虬拖進地道,用醫護連教授的急救方法做了半天人工呼吸,對着這貨胸脯又是錘又是按,原本以爲呼吸微弱到不可聞的呂大虬已經嘎了,還打算嚎兩嗓子表示悲傷,誰知道呂大虬竟然奇迹般地又活了。
就是面對這個能說話要煙抽的家夥,曹英沖堅定的拒絕,他怕這貨沒被炮彈炸死,結果被煙給嗆死了。
這片戰場上就剩他們兩個了,能有個喘氣的陪自己看到今天的太陽,也是好事兒不是?
但現在,曹英沖也想通了,反正都要死了,早一會兒晚一會兒又有個球的重要。
聽到呂大虬說兩個班在排裏的競争,曹英沖雙眼一黯!
别說步兵班了,步兵排都沒了,還競争個鳥啊!
見曹英沖不說話,呂大虬也想起自己的步兵班已經全員戰死,就剩他這一個重傷垂死的班長了,眼淚也大顆大顆的滴下來。
那些朝夕相處的兄弟,尤其是兩年了,睡覺沒離開過五米範圍的兄弟,全都死了,成了那堆冰冷遺骸中的一員。
那也是呂大虬在陷入昏迷之前讓曹英沖把自己放到那邊的原因,他想陪着弟兄們一起,實踐當初在步兵班裏‘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的諾言。
“老曹,你說,這次咱們還有得救嗎?團座長官當初一個步兵班被圍,都親率萬人大軍來援,這次是不是也得來?”哭了一通的呂大虬靠在土壁上輕聲問道。
“來不了了,不是團座、營長、連長他們不想來,是沒法來!”曹英沖歎息着毀滅了呂大虬的希望。
日軍動用了整整一個步兵大隊對村莊進行攻擊,并用兩個步兵大隊對周邊道路進行完全封鎖,以阻止援軍抵達。
意味着日軍近乎是動用了一個步兵聯隊對他們這個步兵排進行了合圍,超過30倍的兵力。
但這,并不是讓曹英沖絕望的理由。
如今的戰場,是日軍占據着絕對的主動權。
連主力不是沖不破日軍的封鎖線,而是根本沒在這片區域,更别想指望團主力像上次支援趙家莊一樣傾力而出和日軍來一場平原決戰。
因爲,經過半年雌伏的日軍終于動作了,利用中國新年的時間開始了1938年以來對冀南地區最大的軍事行動。
日軍這次竟然動用了兩個半師團之力,号稱日本陸軍曆史最悠久的師團-——第一師團,在2月中旬由專列運抵邯鄲,兵鋒直指四行團團部和冀南行署所在的紫山方向。
2月底,日軍第3師團一個步兵旅團也出現在邢台,再加上駐守于冀南的第10師團,不算僞軍,日本華北方面軍在冀南地區的兵力就高達5萬餘人。
實際上,那還是中方情報有誤,由岡部三郎指揮的第一師團入關的兵力就高達3萬人,如果加上兵力大緻在2.4萬人的第10師團和第3師團那個6800人的步兵旅團,日軍正規軍的兵力已經超過了6萬,再加上4個團的僞軍的話,日軍在冀南的投入的總兵力已經達到了7.5萬人。
單從兵力上來說,已經不是四行團和冀南分區所能抵擋的了。
所以,早在2月初,唐團座軍令下達,散布于冀南各地的步兵連、排、班回紫山駐地。
唐團座判斷,日軍經過大半年的偵察,應該确定位于邯鄲附近的紫山就是四行團團部所在地,不然也不會不顧面子甯願從關東軍借兵了。
多天駿此次,是放手一搏。
隻要能攻克紫山,将冀南最重要的指揮機構端掉,以前所有丢掉的面子自然都能找回來。
将多天駿算得死死的唐刀在經過和921師、683旅首長們數次電報後,沒有選擇暫避鋒芒,而是堅定的選擇留在紫山,和日軍決戰。
這其中的原因有不少,其一是經過一年的建設,紫山已經擁有足夠完善的防禦系統,光是坑道就挖掘了超過160公裏的長度,四行團團部和野戰醫院早在年前就已經搬到了地下;
其二是被唐團座瘋狂揮舞支票誘惑的羅斯塔夫辦事效率高的令人發指,僅僅2個半月,唐團座訂單上的28門150榴彈炮和改裝好的TKS小坦克就越過萬裏重洋運抵峰峰煤礦。
如今的四行團,完全可以憑借着紫山的天然地理優勢和現有工事以及重炮,和日軍師團級部隊掰手腕。
當然了,更重要的原因是,如今冀南敵後抗戰形勢發展喜人,如果四行團撤入太行山,找不到目标的日本大軍定然會把氣撒在占領區百姓身上。
光靠冀南分區的3萬人和地雷、地道可擋不住日軍數萬大軍的橫掃!
與其眼睜睜看着大好抗戰形勢毀于一旦,不如破釜沉舟,擺明車馬和日軍主力幹上一場。
百家哭不如一家哭!
更何況,683旅如今已經全員換裝,同樣擁有和一個日本陸軍師團較量的本錢,再加上冀南分區的幾萬人,日本華北方面軍司令部有本事就從中條山前線抽更多的兵,那他們也别當中條山裏的20多萬中國軍隊是紙糊的。
他們敢大量減少兵力,20多萬大軍來個反擊,搞不好能讓他們顧首不顧尾。
所以,除了極少數的幾個排、班還留在當地,其餘大部分主力都已經返回紫山防線,準備和日軍決戰。
唐團座判斷對了,日軍出動了一個師團又一個旅團以及2個僞軍步兵團超過4萬大軍合圍紫山。
但誰也沒想到,上次被打服的第10師團竟然也蠢蠢欲動,不知道他們在那裏偵察的情報,知道有一個四行團步兵排在韓家寨集結,打算回援紫山。
爲了找回昔日被打服的場子,筱冢義男竟然調動三個步兵聯隊和兩個戰車中隊以及兩個炮兵大隊,兩個步兵聯隊佯裝掃蕩,吸引了冀南分區超過1.5萬人主力集結,而另一個步兵聯隊則直接殺向韓家寨。
曹英沖和呂大虬所在的步兵排排長在通過由鄭雲秋處得到的情報知曉日軍目标後,很清楚留下的結局,但他也知道沒法走,否則日軍一定動用大軍對周邊村莊掃蕩屠殺村民。
他們能迅速離開,數以千計的村民們可沒法離開很遠。
迅速疏散完周邊村民後,該步兵排決意留在韓家寨,打算利用花費一年時間建好的寨牆、地道、雷區和日軍對陣。
原本打算的是拖個兩三天,冀南分區的援軍抵達後,日軍就會退去。
哪知道爲了他們這個步兵排,筱冢義男也是發了狠,竟然動用師團主力牽制住了冀南分區主力,并用兩個步兵大隊對周邊進行封鎖,導緻抵達的3000餘援兵根本攻不破日軍包圍圈。
冀南分區部隊的火力遠不能和四行團以及683旅相比,3000人攻不破2000餘日軍防線是正常的,除非是四行團來一個主力步兵營,哪怕是一個步兵連都行。
但顯然,面對3萬多日軍和6000多僞軍,就是如今的四行團,也必須得全力以赴。
這一戰,就是七天八夜,一直将這個主力步兵排的鮮血耗盡,也沒見到一名援軍抵達。
“哎!老子是死定了,沒啥可怕的,隻是你老曹剛說了門親事,連媳婦兒都還沒娶進門,你就這樣嘎了,我替老曹你不平啊!”呂大虬将嘴裏的煙朝着曹英沖努努嘴。
那意思是:來,你也抽一口!
“能不提這茬不?死都要死球了,你還來紮老子的心,早知道老子那會兒就不給你狗日的度氣了,英子的嘴老子都還沒親着,就特麽先親你老呂的嘴了。”曹英沖沒好氣的從呂大虬嘴裏奪過煙,狠狠抽了一口,又重新塞進戰友的嘴中。
鑒于形勢的變化,四行團也逐步修改了軍規,允許中士以上軍官在情投意合的情況下,可以和當地村民通婚,但必須有姑娘家父母同意以及連長簽字許可。
這也是更近一步促進軍民魚水情以及表現四行團要紮根冀南的态度,也打消了不少人的顧慮。
四行團軍人把家都安這裏了,怎麽可能遇到日本人就撤,獨留老百姓面對日軍血淋淋的刺刀?
曹英沖就是這樣在12月份和當地的一個姑娘定了親,原本打算到3月就娶人家過門,結果眼看喜事将近,日本人又打來了。
現在看來,這門親事絕壁是黃了。
畢竟,新郎官都快沒得了。
當然了,曹英沖也知道呂大虬是真心真意希望自己活下去,不然也不會在那個時候撞開他,而自己卻承受了傷害。
就是,想起還未過門媳婦兒看到自己時羞紅的面頰,曹英沖心紮一般地痛。
未亡人的這個稱呼,或許将跟随那個女子一輩子,而自己和她承諾的,那天不打仗退伍了,一定給她做一輩子飯的話,也盡付流水。
見曹英沖沉默,呂大虬也知道說到了自己戰友的傷心事,一時間也不知如何開口安慰。
地道中陷入一陣沉默!
爲了防止日軍聽到聲響,兩人所處的這截地道,位于地底最深處,能聽到外界的‘收音器’早在昨天下午的戰鬥中就被日軍的炮彈給炸壞了,除了聽到輕輕呼吸聲,地道中一片沉寂。
兩名重傷垂死的傷兵,靜靜的等待着死亡!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上方地道口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挖開了!”外面傳來一陣歡呼聲。
“狗日的,鬼子找到地道口了,老曹你往那邊挪挪!”猛然驚醒的呂大虬怒目圓睜。
也不知道這貨哪來的氣力,竟然雙腿一蹬靠着背部蹭着牆壁的力量站起,順着地道就往那邊跑起來。
“老呂!”曹英沖看着平日裏最喜歡和自己鬥嘴的‘老對頭’義無反顧的沖向地道的那頭,目眦欲裂,卻什麽也做不了。
别看曹英沖看着是比呂大虬囫囵個一些,但傷勢絕不亞于他,八枚彈片有一枚深深的嵌入他的大腿骨裏,将呂大虬拖入地道,實是他小宇宙爆發的結果。
論行動能力,他其實還不如雙臂盡斷但雙腿完好的呂大虬。
曹英沖當然知道呂大虬要幹什麽,他要用綁在脖子上的‘光榮彈’炸毀地道的上方入口,以保住他和71名弟兄的遺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