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是因爲他現在被五花大綁猶如一頭山豬一樣綁着,也不是他随身的捷克半自動步槍、黑星手槍、印有四行團标記的軍刀都不見了。
而是,那是真的腦殼疼!
沈老六不用去想自己和小三兒爲何隻是在那座山中簡陋小窩棚中烤了個火,就落到這個田地!
因爲那沒意義,現實是,他着了别人的道了!
腦袋疼的就像昨天晚上喝了三斤劣質白酒那般上頭。
幸好,張三兒那貨沒出啥事兒。
人高馬大的傻小子跟他綁的一樣牢實不說,這會兒還打着幸福的小呼噜!
除了迷藥,還有什麽玩意兒能讓張三兒這種受過特種訓練的士兵睡得如此深沉了。
張三兒雖然不是原四行營的老兵,還是在渡江的時候遇到并選擇主動加入的潰兵,但也是打過淞滬會戰和金陵保衛戰,來自鄂省襄陽大山裏的小夥子濃眉大眼、膀大腰圓,一看就是不錯的兵。
并在那次選拔中脫穎而出,體力、耐力在整個偵察連都排得進前二十,有把子力氣不說,對于槍械似乎有種天然的親和力,尤其是對輕重機槍的使用,更是舉重若輕,簡直就是個天生的火力支援手,不然向來習慣和明心搭檔的沈老六這次也不會專門挑他出來當自己的搭檔!
其實,在這樣大戰即将來臨之際,做爲精英級軍士的沈老六帶他遠離娘子關主陣地近20公裏偵察,那也是着重培養。
顧西水早就發現偵察連目前存在的問題,新選拔的偵察兵們雖然自身條件都不錯,訓練也很刻苦,但還是太缺乏實戰經驗,幾乎每一組都得有原來老的偵察兵們帶隊壓陣,否則總是給人信心不足的錯覺,包括他們自己。
就像這一次,雖然老黑連長和顧西水副連長有心鍛煉那批新人,但最終因爲此戰關系重大,一不小心就是全軍覆滅,派出去的十個小組40多人,老牌偵察兵反倒又是占了一多半。
團主力正在以娘子關爲中心沿着山勢将防線展開近五公裏,并全團一心幾乎不眠不休的全力構築工事,做爲全團的眼睛,偵察連自然也不可能閑着,将剩下的120人編成差不多30多個小組,向戰場周邊撒出去。
一是偵察敵情,給指揮部不斷傳遞日軍前進路線以及行軍速度等信息,二來便是另一項更重要的工作,偵察娘子關周邊地形。
日軍可不是傻子,看見四行團部署好的防線就往上沖,他們可會玩陰招,往往會以一部進攻吸引防線火力,另外會派遣人尋找其餘進山的路,沒有大路也可以有小路,哪怕沒有重武器,讓一支輕步兵穿插到防線背後也是一件令任何指揮官頭痛的事。
所以,偵察連的這些偵察兵必須要在防線之外的數公裏乃至十幾公裏甚至更遠的區域幫着指揮官找到這些‘漏洞’,并做出相應部署。
一個步兵班或是幾個步兵班将會被撒出來遠離主力來對這些潛在的風險區域進行防禦。
沈老六和張三兒這兩個人組成的偵察小組更是一路偵察至遠離娘子關主陣地近20公裏的位置,這裏的山更高更險,把兩條精壯的漢子也累得精疲力竭。
入夜之後,已經進入九月的太行山溫度可低得像是要進入冬天,兩人尋找到了一處小木棚,那應該是當地獵人自己搭建的一個休息點,可避風寒和野獸,木棚中甚至還有一個用石頭壘好的火塘。
就是點了堆火,烤了烤被汗水浸透的衣服和鞋襪,那味兒是有些足,但也不至于讓人上頭至此吧!
沈老六知道,恐怕問題就出在那個自己檢查過一遍的火塘裏,這可真叫‘八十老娘倒繃孩兒’,日後若是傳到老陸他們幾個耳中,還不定得怎麽嘲笑他這個老兵呢!
如果讓陸中達幾人知道沈老六此時内心所想,真的隻能沖他豎個大拇指喊聲‘團座不愧喊你一聲老六’,都被綁成頭山豬了,一副快放血刮毛的架勢了,你還想着這呢!
但這,還真就是人家沈老六的長處,可不是心大,而是這貨一看這架勢,就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死不了。
首先,綁他的是麻繩,大概是一種樹皮搓制而成,不算粗卻足夠結實,就是山裏的産物。
其次,綁人的手法很粗糙,但負責執行的人很有耐心,費了不少繩索,一看就是經常綁豬的。
再其次,就他們現在的環境
連木棚都不是,純粹就是一小山洞,看看岩壁上簡陋的斧鑿痕迹,沈老六就能想得出來,那些迷倒他們倆的家夥們對生活的品質需求不高,有個避雨的地兒就成。
當然了,也不排除這個安置他們倆人的地方是雜物房.
綜上所思,這夥人就是山裏的土匪,應該和日本人沒啥關系。
而一般土匪殺人越貨,搶完東西不得抽出刀一刀把人給鴿鴿了,至于還綁着人不懼山高路遠擡土匪窩來呢?
兩個偵察兵可不是瞎子,這座山最少方圓十裏沒啥人煙,不然那座小窩棚也不會那麽合理的存在了。
咋!就他和小三兒這倆大老爺們兒,還能當壓寨男人是咋的?如果真是那樣,隻要相貌不是太差,那他也願意爲了小三兒的小命着想,将就将就從了。
至于說如果臉如盆腰像缸,那讓小三兒自己去選吧!看他是賣身還是掉腦袋!反正醜娘們一般都喜歡俊後生,他這種靠才華吃飯的一般都不是很受歡迎。
張三兒:我謝謝你,六哥!
人家沈老六這叫思維缜密,僅從沒有嗝屁這一點兒就知道,多半土匪們對他這個肉票也多有顧忌!
或許,是他們兩一身的裝備。
你别說,沈老六想的還真沒錯。
距離綁着沈老六所在岩洞不到300米的位置,一個至少擁有800平米的大号岩洞裏,一個穿着略顯陳舊卻盡是刺繡衣物,脖子上挂着一個碩大銀飾項圈,頭上紮着高高發髻,赤着雙腳的年輕女子正緊皺着雙眉來回踱步。
做爲夜月寨的頭人,龍英還從未像今天一樣頭疼過,哪怕是遇到荒年,寨子裏斷糧的情況下。
一大早她起床就聽到老鸹叫,就知道今天運勢不旺,然後就看自家那個大傻子弟弟興沖沖跑來獻寶。
一杆從未見過的步槍,一杆從未見過的機槍,一把從未見過的
擺在她面前的所有武器,其實都是夜月寨中人從未見過的武器,哪怕是她這個父親當年花費重金送去漢人城池讀書識字、去見識山外世界的女子。
是的,龍英今年已有30出頭的年齡,從十三歲時就去到外間,十五年的時間,她最遠甚至到了晉省之外的冀省,去了平北城,見識到了太多大山裏永遠不可能看到的新鮮事物。
一個在山外舉目無親連漢話都不會說的小女孩,就憑借着父親臨行前給的一個大銀錠,那還是大清時期寨子裏的祖先下山搶的官銀,上面甚至還印着官府監制字樣,不僅奇迹般存活下來還見識到了那麽大的世界,其堅韌的性情和過人的智慧自是不必說。
但這一切,她并不覺得都是自己有多麽了不起,大部分都應該歸功于她那位被稱作夜月寨兩百年來最具頭腦和領導力的父親。
夜月寨中百分之八十的寨民,都不是漢人,而是數百年前因爲戰亂被迫遷徙至這座大山的九黎族人。
雖然來的時候不過兩百人,和這座大山裏同樣艱難求生卻人數衆多的漢人不能比,但九黎族特有的團結和彪悍,使他們在這座大山裏立住了腳,并就此在這座大山裏繁衍生息。
夜月寨的主業還是耕作和狩獵,但遇到‘肥羊’,也還是會‘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财’的。
當然了,夜月寨主要憑借的是一條從山外平原通過大山的一條秘密小道,不僅可以過人還可以過馬匹,雖比不上幾十裏外娘子關那條大道那麽通暢,但也會吸引一些不願意交通關費或是違禁品的商人不顧危險通行。
夜月寨倒也不是每單必搶,講究的就是一個看誰倒黴,要的也不多,也不玩那種殺人越貨的勾當,留下些銀兩或是生活必需品即可,套用未來的一句話那就是講究的是一個‘可持續發展’。
可随着時代的發展,娘子關那邊的道路越擴越好,通關費也越來越便宜,進出晉省的路也越來越多,什麽鐵路、火車都開始投入使用,商人們的選擇越來越多,這條給夜月寨提供了兩百多年可以‘可持續發展’的财路就這樣逐漸的被斷絕了。
就像一家公司,以前一月可開一單,加上自家種點菜,可以讓廣大員工糊個肚兒圓,結果到後來,一年才可以成一單,你說廣大員工是不是得餓肚子?
而夜月寨如今的人口規模,可是高達1000人,這還不包括依附夜月寨并和夜月寨結親的漢人。
那倒不是說九黎族有多喜歡漢人,那也是被迫的,不然就憑當初的兩百号人,那不早就是近親繁殖,後代不是傻就是憨?
漢人重兒,九黎族重女,正好各獲所需,所生女兒歸夜月寨再和寨内人婚配,産下屬于自己的族人。
人丁興旺是好事,但土地就那麽多,而且山地貧瘠,大家夥兒一年吃不上一頓飽飯卻真不是個事兒。
所以,龍英的父親才做出那個決定,不再固步自封,挑選出自己最聰慧的女兒去外面看看世界,以給夜月寨帶來新的發展思路。
否則,再繼續走祖宗的老路子,夜月寨的上千族人遲早得被貧瘠的食物和艱難的生存環境消滅掉一半。
大自然的物競天擇,再殘酷不過。
說白了,這就是一個種田流土匪寨子渴求新發展機遇、派出族中智者跨越千山‘留學’的故事。
然後,三年前,女留學生帶着山外的各種新鮮見聞回來了,并接替了已生病故去父親頭人的位置,帶着‘鄉親們’緻富!
然而,殘酷的現實并不是那麽好改變的,别說留學山外,就是留學海外,有堪比馬斯克的腦瓜子,龍英也沒辦法立刻帶着‘鄉親們’過上好日子。
甚至,三年的時間,她連改變自己族人那些頑固觀念都做不到,包括她那位在自己離開前才3歲的‘傻’弟弟。
當然了,那個‘傻’隻有她這個當阿姐的有資格說,在其他族人眼中,龍岩可是寨中年輕人的翹楚,著名的捕獵小能手。
你就說一個不過十歲的孩子,連獵狗都沒帶,就靠着自己改良過的祖傳迷魂香,迷暈了一窩山豬,讓全寨近千号人吃了個肚兒圓,牛逼不牛逼。
别說找到山豬窩很難,山豬那可是山中有名的雜食性動物,素的從樹皮到植物枝葉再到根莖,葷的從蟲子到老鼠到鳥卵再到野雞甚至毒蛇,那可是生冷不忌、見啥吃啥的主兒,那副腸胃早已鍛煉的近乎百毒不侵。
結果龍岩可倒好,不僅找着了山豬窩不說,還硬是用改良過的迷魂香把山豬迷了個七葷八素,等族人們都燒好開水,都還沒幾頭能哼哼的。
還能哼哼的,都是牛皮的豬!
沈老六(貌似老子被土匪内涵了!)
可讓龍英頭大如鬥的,也是這個号稱全寨捕獵天才的傻弟弟,眼前那些她都沒法叫出名字的武器,無一不昭示着,被綁成山豬的那兩個蠢貨,和夜月寨遠遠看到過的那支大軍有必然聯系,哪怕他們并沒有穿深藍色軍服,而是穿的一種花裏胡哨的衣服。
黃橙橙足有千發的子彈帶就纏在機槍上,不用試就知道光這玩意兒一個就足以秒殺寨子裏上百杆鳥铳,哪怕再加上那門石炮!
論冷兵器,夜月寨還真不怕任何人,寨子裏哪怕是年過六旬的老人,不過十歲少年,都腰懸利刃,青壯更是裝備着以祖法打制的九黎之刃。
長達五尺刀身修長的精鐵打制之刃,可爲刀、槍之用,且可單、雙手變換使用,若用以沖鋒陷陣,遠勝單刀!
夜月寨多年積累之銀,大部皆用作鑄造此刀,但族人從未有所怨言,因刀法和祖傳兵刃是寨子立足之根基,方圓數十裏,匪患衆多,亦無人敢惹。
但現在是熱武器時代,龍英卻是再清楚不過。
若是因此招惹了那支大軍,别看夜月寨地形險峻,覆滅不過是分分鍾之事!
她現在内心中天人交戰的時,是歸還武器并贈送物資表達歉意以求得寨子安穩,還是幹脆連人帶物盡皆埋掉,就像是那兩個蠢貨從未來過這裏一樣。
可兩種處理方式都有緻命可能性,前者若是睚眦必報之輩,下山之後定然引大軍前來,是匪或不是匪都已不重要,全寨無人能活;
而後者,看似最簡單不過,其實兇險更大!
龍英在山下也明白一個真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光是從這些精良裝備來看,就知這二人絕不是普通軍兵,那支大軍絕不可能任由其失蹤,尋找幾乎是必然。
而夜月寨雖然距離他們失蹤地足有七八裏山路,但換做任何人,都會把懷疑目光投向這裏,如果被他們尋出蛛絲馬迹,一樣是全寨團滅結局。
“這個混球,明知此時有大軍在側,讓他不要下山惹事,還要去招惹來這等大禍!龍岩呢?讓他滾過來!”龍英被太陽曬得發紅卻顯出健康之美的俏臉上盡是苦色,叱吼道。
那邊站着的一排青年面面相觑!
他們都是龍岩一起長大的發小,這次下山沒獵到山豬卻獵到兩個蠢人,雖然身上沒啥錢,但那兩杆大槍和手槍卻是好貨,在龍岩的率領下他們不辭辛勞的擡了七八裏山路來跟頭人邀功。
人之所以不當場宰了,那也是龍岩大聰明說在這裏宰估計會被其同伴發現,倒不如帶回寨子往夜月峰背後那道絕壁一丢,神仙也找不着,順便還能聽聽自家阿姐的意見。
結果倒好,都還沒看到人,就看到那幾杆令人垂涎的槍支,頭人就臉色難看的不行,現在更是開口痛斥龍岩。
顯然,龍岩比他這幫小兄弟們要雞賊的多,見勢不妙趁着自家阿姐一個不注意早就溜了!
“老子那衣服不叫花裏胡哨,那叫迷彩服!”
數百米外被綁成山豬似的沈老六正大聲反駁對面那位稱呼他爲‘憨蛋’的青年。
土鼈!這是沈老六給這個膀大腰圓、腰間還挂着一把長刀明顯不是漢族青年在内心中起的外号。
之所以不大聲喊出來,沈老六又不傻,那把長刀一看就是能殺人的好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