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面容消瘦至顴骨高高突起的中年軍人正看着軍需官報上來的存糧數據發愁。
營内的糧食又不夠了,按照西方租界的補給慣例,還需要20天才能進行下次補給,但此時存糧隻夠10日。
說實話,自從進了這座軍營,542團餘下的280多人已經徹底斷了來自軍内的補給,雖說租界方還算遵守承諾,不時給軍營裏按人頭補充些土豆、大米、蔬菜,但那也僅僅隻是能保證人活着,不至于餓死。
先前承諾的借道回歸戰場更是空談,哪怕他連續幾次試圖和西方租界司令對話,對方也隻是派出聯絡官回複:在協商中。
那很明顯是緩兵之計,當時間過去半年後,包括中年軍人在内的所有人都明白,在中國打敗日本之前,自己是再也無法離開這裏了。
他們已經被抛棄了。
做爲542團在此地的最高長官,中年軍人很清楚那是因爲日本人不斷施壓造成的結果,可心裏依舊憋屈,唐刀離去之前說的話不斷萦繞耳邊,内心的悔意日濃。
隻是,中年人心裏更清楚,假若時間能夠倒流,重回接到撤退命令的那一刻,哪怕他已經提前知道結果,他或許依舊還是會選擇接受命令。
皆因爲,他所站的角度和唐刀是不同的,國家層面需要政治妥協,孱弱的國家無法在和日本作戰時還要得罪完所有西方列強,他必須做出犧牲。
但悲劇的是,不光是犧牲了他自己,連同這麾下280多名弟兄盡皆一起這樣被犧牲,像囚犯一樣就呆在這方寸之地,消耗着寶貴的青春不說,甚至連活着都得靠西方人施舍式的補給,不知何時會被交到日本人手中,這是比死亡更痛苦的折磨,他這個做長官的都不敢正視那些期盼的目光,這才是他不過數月體重就急劇下降的主因。
真是内心痛極!
幸好,租界裏的國人還沒忘記他們,會定期集資捐贈一些新鮮的肉食不說,每日清晨他們晨練以及升旗的時間,總會有不少人專門站在軍營外的空地上,默然注視或是跟着他們一起齊聲高唱軍歌,直到西方租界巡捕房的巡警們拿着棍棒将他們驅散。
那可能也是讓這些被困絕地的中國軍人們、在一個步兵營和六挺重機槍的監視下依舊堅持每天出操每天升軍旗的最大動力吧!
哪怕他們被囚禁着,依舊是中國軍人!
隻要能将他們放歸戰場,他們依舊是能讓日軍膽寒的一支精兵。
雖然中年軍人和他的麾下們也知道,這樣造成的結果會讓在四行倉庫之戰中損失慘重的日本人更痛恨他們,更會給租界施壓對他們無比苛刻,但那又怎樣?
隻要還有一口氣在,軍旗必須得迎着每天的朝陽照常升起!
中國軍人的抗戰之心絕不滅,就像從542團走出的唐刀和雷雄一樣,和日本人幹,不過是一條命罷了。
想起唐刀和雷雄,中年軍人狠狠擰起的眉頭微微有些舒展。
軍營雖然和外界隔絕,但并不是消息孤島,租界中人總會想方設法的将報紙塞在物資裏運進來。
不斷更新的報紙,讓他知道他的這兩位得意屬下在戰場上幹得不錯,他們不但從那處絕地活了下來,而且還積功将四行營升格成了四行團,一個當上和自己平級的陸軍上校團長,另一個也成爲中校副團長,在戰場上也捶得日本人哭爹喊娘,最近在晉東南一役更是會同友軍幹掉了日軍一個混成旅團。
如果能有機會再碰到他們,中年軍人一定會給自己兩個得意屬下行一個最标準軍禮外加一個擁抱。
他們,不墜542團之威名!他很感謝他們。
“阿生,去傳我的話告訴老陳,不要去求那幫洋人,将我的那枚勳章和金筆以及配槍拿去找杜先生門下的人,看能換多少糧食回來。”中年軍人揉了揉發疼的眉頭,頭也不回的喊道。
結果,竟然沒有人回應。
原本在門外呆着的勤務兵,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這混小子!”中年軍人臉上生出怒色。
雖然被囚禁于這座孤島,但542團這撥殘兵可一直依舊嚴格按照軍律行動,24小時都會派出輪值崗哨,沒有事的,也會按連排在那塊并不寬敞的小操場上進行各種訓練,雖然這也導緻他們的食物消耗很快。
中年軍人明白,隻要還在操練,他們就是中國軍人,但若那一天他們變得懶散,那就真正成囚犯了。
變得懶散的獅子,連羚羊都不會懼怕!
軍中條例嚴苛,哪怕勤務兵阿生是跟着他三年的遠親,擅離值守也是絕不會被允許的,5馬鞭的處罰是避免不了的。
“報告團座,租界内有人來送物資了!團座要不要見見?”外面突然響起勤務兵熟悉的報告聲。
“哦?那還不快請貴客進門!”中年軍人微微一怔,連忙起身準備迎客。
9個月時間,租界送來物資的時候不少,但帶着物資親自登門的時候絕不超過三次。
原因無他,爲防止日本人生事端,租界駐軍極少同意連人帶貨一起進入軍營,但凡能被批準進入軍營的,那可都是在租界的風雲人物,比如那位地下皇帝,就來軍營和中年軍人暢談過一次,中年軍人對其在四行之戰的幫助也表示過衷心緻謝!
門被直接打開,一個穿着青色長褂,大熱天的還帶着一頂禮帽,把頭抵着的男人走進屋内。
然後,沒有跟進屋的勤務兵卻是将門再度關上。
“您是.”中年軍人微微一怔。
不是勤務兵有些反常,對于跟了自己三年的勤務兵,中年軍人還是很了解的,親族的羁絆使得他背叛自己的幾率幾乎爲零。
而是,沒有露出面目的這個人,讓他感覺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長官,好久不見!”來人突然擡起頭,主動摘下禮帽,看着中年軍人,滿臉笑容。
“唐刀!”謝近元心情激蕩之下,幾乎是低吼出聲。
他剛剛于心中念叨的得意屬下,竟然就真的出現在他的面前,這種激動,縱算是經曆過無數戰火考驗的軍人,也沒法再保持淡然平靜。
“長官好!”穿着長褂的唐刀将禮帽輕輕放在桌上,而後,昂首挺胸,行軍禮。
“好!我很好!”謝近元雙唇微微顫抖着,同樣雙腳立正,擡手回禮。
兩人,就這樣在一間小屋内,互相緻意,用軍人最高禮節。
這種禮,唯有軍人、戰友能懂。
唐刀敬長官這近一年不屈不撓的抗争,長官敬自己昔日戰友戰場上光輝的戰績。
淚光,在兩個鐵血男兒的眼中隐現!
“長官,這段時間,辛苦你和弟兄們了。”兩人敬禮完畢後,兩雙手狠狠握在一起,唐刀認真說道。
“不辛苦,你和雷雄、冷鋒在戰場上殺敵,才是真正的辛苦。”謝近元竭力平複激動情緒。“來,坐下說,坐下說。阿生,倒茶,趕緊給唐刀,不,給唐團長倒茶。”
“好勒!”屋外的勤務兵乖巧的進屋,臉上的笑容一片絢爛。
不用說,唐刀的到來他已經知曉,先前故意不說,不過是想給許久沒有笑模樣的謝近元一個驚喜。
“你小子,以後少搞些花裏胡哨的,你這保密工作倒是做好了,卻差點兒沒把老子的眼淚給弄出來。”謝近元笑着批評自己的勤務兵。
“長官不要怪阿生,是我和楊營長讓他保持平常的,以免引起宵小的注意。”唐刀幫勤務兵解釋。
“唐團座請喝茶,我去門外守着。”勤務兵雖然被自家長官批評,卻是咧着嘴笑得很開心。
“對了,長官您還是直接喊我名字的好,這一聲唐團長可喊的我頭皮發麻!這茶都有點兒喝不下去了。”唐刀端起茶杯,抿了口茶,笑道。
“那可不能這麽說,你如今可是堂堂陸軍上校,是擁有名号的精銳步兵團一團之長,我喊你一聲唐團長是理所應當。”謝近元有些感慨的看着唐刀回答道。
如果不是唐刀就真真切切的站在他面前,誰會相信這個堂堂四行團上校團長在9個月前不過還是個大頭兵?但若是知曉了他的戰績,又會覺得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甚至還有種軍銜太低了的感覺。
“沒有長官您的栽培,就沒有唐刀今天,不管唐刀日後擔當何職,您永遠都是我唐刀心中的謝長官,永遠都是我和四行團兄弟們的戰友兄長。”唐刀正色回答。
“哎!也不知我謝近元還有沒有和兄弟們于抗日戰場上并肩作戰的機會了。”說起這個,謝近元突然長歎一聲。
或許是覺得自己這聲悲歎于兩人重逢之喜悅有些不合,謝近元忙轉換話題:“當日和你以及雷雄離開的弟兄們都怎樣了?”
“冷鋒已是第三營營長,程鐵首是炮兵營第三長官兼防空連連長,李九斤也是一連之長了,就連顧西水那小子現在也是中尉.”唐刀聽到謝近元問起這個,連忙将一些重點人物的晉升履曆進行介紹。
聽到自己麾下原來的小尉官和小兵們竟然都成長的如此迅速,不是校官就是尉官,謝近元笑逐顔開頻頻點頭。
雖然做爲長官的他不一定對麾下所有人都熟悉,但那都是和他一起死守死地、絕地的戰友,真正同生共死過的關系,聽到他們快速成長,心情之愉悅可想而知。
隻是,當聽到唐刀說,當日随同唐刀雷雄兩人拒絕軍令撤退死守倉庫的106人,到現在還能上戰場的不過40餘人,其餘不是犧牲在各處戰場就是身體殘疾不得不退居二線時,謝近元還是忍不住淚光灼灼。
這就是戰争,每次告别,都是真正的再見,再也不見。
“瓦罐不離井上破,将軍難免陣前亡!從軍之人,刀槍不長眼,馬革裹屍還鄉也爲正常,死了也就死了,不枉爲我中華大好男兒。”心情激蕩的謝近元站起身看向窗前遠方感歎,而後回頭語重心長的教導:“不過,唐刀你如今也是一團之長,須知愛兵如子方能全軍戳力同心的道理,那些因爲戰争導緻肢體殘缺的弟兄萬不可輕易抛棄。”
“還請長官放心,如今的四行團在太行山有固定駐地,在那裏正在新建一批工廠,所有因傷緻殘的官兵,如果不願回歸家鄉,他們要麽在工廠裏擔任職務,要麽在新兵訓練營或是二線辎重營擔任職務。
戰死的弟兄也有足夠撫恤金發放,縱算有的因爲路途遙遠無法送回家中,我也命令軍需處存好,等戰事稍緩便一一寄還回鄉奉養雙親妻兒。”唐刀連忙起身回應。
“好,你做得很好,比我這個昔日長官做得好的多,那幫弟兄們把命交到你手裏,做得很正确。”謝近元連連點頭。
“對了,你這次來淞滬,給戰區報備了沒有?”謝近元突然想到一個重點。
見唐刀笑着搖頭,不由臉色猛然大變,頓足道:“糊塗,唐刀你糊塗啊!此時可是大戰在即,你身爲一團之長,而且是剛獲大功的團長,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你,你這一聲招呼都不打就跑到這裏來,很容易被有心人诟病,一個畏戰潛逃,可能就将你前面所有之功勞都抹殺殆盡。
趕緊的,你我這也見過了,等會兒你再去和其他弟兄們見個面,就立即回歸前線,萬不可耽誤時間,你啊你,還是太年輕了,不懂這人心之險惡。”
謝近元在軍中已有超過20年,如何不知當前軍中這些龌龊事?想升官就得靠溜須拍馬送禮逢迎,但凡有些能力靠行伍之事晉升,就會被居心叵測之輩打壓,久而久之,就算心存正念端正之輩也會被污染甚至同流合污。
不然,以他的能力,或許早就晉升将軍之銜,斷不至到了大戰之前還隻是一個小小中校團副,讓他率領孤軍困守四行倉庫,亦是因爲知道那是有死無生之結局,若是有些人知道這不僅不會死還會晉升一級軍銜并揚名海内外,那這等‘好事’可是萬萬輪不上他。
雖是訓斥,但滿滿的卻是關愛,不由讓唐刀心中一暖,微笑着回答道:“長官盡請放心,我此行前已是告過假的,隻不過他們不知我是來到這裏。”
“這樣還稍微有個說頭,但此地依舊不可久留,日軍的間諜遍布,稍不留心就會被日本人盯上,你現在聲名鵲起,早已是他們痛恨之人,還是早日離開爲好。”謝近元點點頭,面色依舊嚴峻。
“你不畏艱險此來,謝某和弟兄們已是極爲領情!”
“不,唐刀此行,不止是來看長官和弟兄們。”唐刀卻是搖頭。
“事關軍事機密,你不用說于我聽。”謝近元卻是皺着眉頭,擺手拒絕。
“我要帶長官和弟兄們離開此地。”
“胡鬧,國家都解決不了的事兒,你一個小團長能解決得了嗎?你趕緊走,别做此等徒勞之事,你和雷雄、冷鋒以及弟兄們繼續打鬼子,狠狠地打鬼子,讓世人知道我88師542團全體抗戰之決心,我和弟兄們已經無比滿足。
此事休得再提,否則你我從此再無瓜葛,你做你的四行團團長,我爲我的542團團長。”謝近元眼中湧出驚怒,大聲呵斥。
其實,以這位的聰慧,如何在和唐刀重逢的那一刻想過唐刀冒險前來的目的?
他是日夜都想離開這個被囚禁之地回到抗日戰場,但他不想把自己麾下這個最有可能成爲抗日名将的屬下牽連進來,如果因此導緻唐刀出事,導緻遠在華北的四行團群龍無首戰力大減,那是他一生都無法原諒自己的事。
所以,他一直都在盡力避免此話題,甚至裝作大怒訓斥唐刀攆他離開,但唐刀依舊不遮不掩的說了出來,他心中的猜想在唐刀說出這句話的那一刻終究成爲現實。
“長官,您聽我說完,如果你覺得我的計劃不可行,再做拒絕如何?”唐刀或許也早預料到這位的反應,不疾不徐的勸道。
“我們是280多個大活人,尤其是我和楊營長,更是日軍間諜的重中之重,你說你如何有能力把我們都偷偷送走,除非你有偷天換日之功。唐刀,你走吧!這個情,我和弟兄們都領了。”謝近元沉默良久,長歎一聲。
“偷天換日或許不能,但移花接木還是可以的”唐刀依舊将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
謝近元不由呆住了。
他沒想到9個月不見,他這位從戰場上撿回來的屬下竟然已經成長到如此地步。
不僅在戰場上可以大殺四方,竟然連人脈都拓展到令人難以相信的地步。
羅馬帝國人,竟然也願意爲他辦事兒,還甘願冒如此大風險。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倒貌似是真的可以成行。
一想到自己或許真的有機會重回戰場,這位愛國将領的内心頓時無比灼熱起來。
他的兄弟爲了救他們,連前程都可以不要,他還能怎麽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