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大山中的夜晚,對于尹藤陽太來說,或許是他整個40年的人生中,最煎熬的一夜。
自從午後進入大山,他就已經徹底失去了和外界的聯系。
他很清楚,在這連綿的大山中,能和司令部保持聯系的通訊其實已經沒得什麽球用,最大的作用可能就是和司令部來一場玉碎告白,所以,有背那幾十斤重野戰電台的力氣,還不如多背點食物和彈藥。
甚至,爲表決心,這名日本陸軍中佐直接開槍射殺了山下文少将閣下座下最心愛的大青馬以及自己那匹黑馬。
倒不是要搞什麽祭旗,而是,尹藤陽太要用此行爲告訴護衛中隊所有人,他和旅團長閣下會與大家同在,誰也不會搞特殊化。
強大的時候,軍中是等級森嚴;虛弱的時候,那就是官兵一體!尹藤陽太這做法典型的屬于不要臉系列。
但忠心耿耿的護衛中隊200餘官兵卻是很吃陸軍中佐表明心迹這一套,不然也不會明知去送死卻還義無反顧的沖進各種山谷或是小路了。
利用麾下不斷送死從而不斷在山中蜿蜒盤旋、終于在日落之前逃出遠離己方主陣地達8公裏遠的尹藤陽太、其實一點也不開心。
拼命脫逃的路途上,雖隔着群山,悶雷一般的巨響依然遙遙傳來,那隻能說明一件事,中國人竟然違反常規的在臨近黃昏時就向主陣地發起總攻了。
而以尹藤陽太這兩天和四行團作戰的經曆,最讓他恐懼的不是四行團絲毫不亞于旅團的重火力,而是對方指揮官不徐不慢似乎一切盡在掌握的戰場節奏。
事實也證明,除了黎明時由旅團長親自下令的決死反擊讓中國人略顯狼狽,其餘所有時間,戰場的主動權都由中國人主導。
他們竟然不再隐忍,直接發動總攻,那隻能說明,要麽是外界發生了什麽讓他們不得不提前發起總攻的事兒,要麽是旅團内部出現什麽問題,導緻他們窺得戰機。
但不管怎樣,尹藤陽太都知道,旅團完蛋了!
僅剩下的3500多人是決計無法抵擋得住兵力是他們數倍有餘的中國軍隊不惜血本的進攻的,無論他們是如何英勇頑強。
因爲對面的那群中國人,亦是晉東南,不,應該是整個華北數十萬中國軍隊精銳中的精銳。
不得不說,尹藤陽太能在40歲之齡就在特别看重資曆的日本陸軍中成爲中佐級軍官,那還是有點東西的。
至少,通過兩日交戰,他對他的對手還是有着極其清晰的定義,而不是像四行團曾經幹掉的那些軍官那樣,哪怕是敗了、死了,還偏偏死鴨子嘴硬,認爲是死在對方的陰謀詭計上,而不是雙方實力。
不管是欺騙還是忽悠,又或是硬碰硬,那都是‘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誰規定過戰争就是擺好車馬炮、你給我一槍我還你一刀的?
更何況,此次對第二混成旅團發起最後圍殲總攻的四行團和683旅,僅僅隻是靠兵力碾壓?
或許,許多華北日軍到現在也低估了中國軍人的勇敢程度,包括現在已成喪家之犬的第二混成旅團參謀長尹藤陽太中佐。
如果第二混成旅團不是在山中和兩個步兵師惡戰一場,元氣未失,絕不至落到如此田地,這是尹藤陽太在絕望之時的自我安慰。
但他錯了,若是他有機會站在戰場,他就知道賴谷義男少佐爲何絕望自殺。
中國人的強大,不是源于人多,而是,無畏!
把時鍾撥回到黃昏。
自四行團和683旅所有大大小小火炮不惜成本開始炮擊,請求發起總攻的電文就已經發往晉東南戰區司令部那位老總處,到十分鍾後終于收到那個‘準!’字後,時任長樂村戰場最高指揮官的程旅長就在發往四行團及麾下各團的電文中如此說道:“命令,,長樂村前線所部第22集團軍四行團、921師第772團,第771團,補充團、683旅警衛營,全線總攻。
此戰,不留預備隊;此戰,有敵無我,有我無敵;此戰,自我以下,無論旅長、團長、營長,凡畏戰不前者,殺;凡攻堅不利者,殺;不從軍令,哄搶物資者,殺!”
日後被稱爲‘三殺令’的軍令,是個性開朗的程旅長數十年從軍生涯中極爲罕有的強硬表态,亦可見此時長樂村一帶中國軍人對全殲第二混成旅團的信心和決心。
其實日軍并沒有像最後結果那樣不堪,事實上,至少有數百日軍還是守衛了‘亞洲最強陸軍’的榮譽。
就比如在戰後被授予首功的772團,他們面前防線上的日軍,可沒像日軍其他各部那樣還沒怎麽打就徹底潰散了。
日軍攻擊濁漳河防線時需要過河,反之,772團要想幹掉距離濁漳河900米的日軍,同樣要過河。
但幸好,772團聚集的火炮足夠猛烈,不僅是團内所有迫擊炮集火,旅部所屬的4門山炮也基本都調歸他們使用,另外王小強通過私人關系請求四行團的一個山炮排對其前沿進行火力支援。
當被炮火炸昏頭的日軍顫顫巍巍從戰壕中爬起來的時候,面對的是黑壓壓一片的中國軍隊。
那是整整三個步兵營以及772團的警衛連,雖然是不滿編,但就這将近2000人這麽壓過來,也夠讓人心驚膽戰的,更何況是剛被瘋狂的炮火炸暈了的日軍呢?
隻能說這批隸屬于第二混成旅團第一步兵大隊的日寇很硬,雖然已經被‘謠言’将信心擊潰至不足先前四分之一,甚至連自己的步兵大隊長都不在,也無法和千米外的旅團部取得聯系,但他們依舊履行了一個做爲戰士的職責,在寬達1800米的防線上朝已經接近至400米外的中國軍隊開槍射擊。
一陣稀稀拉拉的亂槍中,超過30名中國軍人倒下,将772團緩緩接近的2000人給打停了。
倒不是772團怕死,而是日軍反抗的強度有些出乎772團各級指揮官的預料。
他們面前的日軍最少也有七八百人,根據日軍輕重火力搭配,不應該隻有這點重機槍和輕機槍。
王小強别看表面上有些粗,但其實頭腦極其靈活,戰法也極其多變,立即敏銳感覺到日軍要麽是在玩花招,要麽就是真的被己方集齊的8門山炮和十幾門迫擊炮給揍得不行了。
兩側的兩個步兵營開始向兩翼運動,位于最中間的一營試探性的在兩翼各四挺重機槍的掩護下開始了進攻。
一直到一營營都前進到距離日軍陣地不過150米,也不見日軍重機槍火力點的影子。
此時日軍能拿出來的武器,除了被8挺重機槍死死壓住不得不四處轉移的三挺重機槍,就是幾具擲彈筒和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多的步槍在徒勞的射擊。
眼見日軍一直是這樣“要死不得活”的開槍,都前進到可以決死沖鋒的距離了,既看不出有什麽強力火力點,也沒表現出一個步兵大隊應有的兵力,哪怕是他們才剛剛被一輪炮擊虐過。
但那可是有足足800日軍啊!也不可能都被炮彈給炸死吧!這對于任何人來說,幾乎都是個童話。
但事實是,該部日軍當時僅餘不足250,其主要原因是,該部日軍的一個步兵中隊在上午就被抽調走,兵力銳減之後,中方炮火之兇猛使得在深不過1.5米的戰壕内的500多日軍戰損超過一半。
772團一營的步兵營長正是唐刀特别想挖牆角的小丁營長,眼看自己的三個主力步兵連都已經進入了120米内,最慢,也隻需要短短十五秒就可以全軍沖入日軍戰壕。
這個在曾經時空中772團繼夜團長戰死後第一個營級軍官,看着是個白面書生,但其實是個超級猛男。
一上頭,猛如王小強都忍不住擦汗的那種。
“狗日的,管你玩什麽花招,老子今天跟你狗日的拼了。”咬着後槽牙的小丁營長把手裏緊握着的駁殼槍、往身邊一直緊跟着的勤務兵手裏一塞,順手從他手裏奪過一杆已經上好刺刀的三八式步槍,厲聲怒吼:“全體都有,上好刺刀,跟着老子,全營有進無退,第一排四十米投彈,把身上的手榴彈給老子投光,司号員,吹沖鋒号!”
随着沖鋒号響起,“殺!”步兵少校一聲怒吼,率先弓着腰提着槍向日軍陣地沖去,他身後,是一個步兵營400步兵,在近1300米寬的日軍陣地前,向日軍陣地發起了決死沖鋒。不再顧慮,不再猶豫,在他們最高指揮官的帶領下,向實力莫測的日軍陣地,狂奔,同時,努力的射出槍膛裏已經上膛的子彈。
450米外的王小強估計也沒想到自己第一營營長會如此堅決,甚至連試探性進攻都沒做就進入決死沖鋒,臉色猛然一緊,立即命令兩翼的重機槍對日軍戰壕火力全開壓制,同時命令兩翼運動的步兵加快速度。
這是很穩妥的進攻方式,萬一日軍玩花招,兩翼的兩個步兵營可以牽制其一部分火力,使這個貿然進入沖鋒狀态的步兵營不至于全軍覆沒。
僅這一道軍令,王小強絕不是那種表面看上去容易上頭的‘瘋子戰将’,他的腦瓜子比很多人都好用。
戰壕裏的日軍,在中國步兵由遠即近的沉重腳步聲的壓迫下,也進入最後瘋狂。
雖然從對面射來的重機槍子彈打得戰壕青煙直冒,但依舊還是有不少人拼命朝正在狂奔而來的772團第一營步兵們開槍射擊,“啪勾兒”的槍聲響徹戰場。
不過七八秒鍾的時間,整條沖鋒線上,最少有四十名士兵在奔跑中一頭栽倒在地,有的痛苦翻滾,有的,則一聲不吭再無聲音。
但,沒有人停止沖鋒的腳步。
還是那句話,所謂戰友,除了是能讓你放心将後背交給他的人以外,那就是在他倒下的時候,你不用流淚悲情凝望,而是,朝着他向前撲倒的方向,沿着他未走完的路,向前,向前。
十秒鍾後,已經足夠位于第一梯隊的足有一個步兵連近100名士兵沖鋒到距離日軍戰壕四五十米的位置,所有人拿出身上挂着的長木柄手榴彈,掀開後蓋,拉響引線,借着奔跑的力量,向幾十米外的日軍戰壕投擲。
無需什麽準頭不準頭的,不管落在戰壕前沿或是戰壕内,硝煙和彈片都能對沖鋒中的士兵形成掩護。
超過百顆的手榴彈爆炸,将日軍戰壕裏以及戰壕前炸得一片硝煙,外面的看不清裏面,裏面的看不清外面,三八大蓋的槍聲幾乎是再也聽不見。
實際上,當這個步兵連抵達日軍戰壕前40米的距離時,就基本已經宣告了這股陣地上最後殘餘日軍的滅亡。
因爲,這些步兵身上每人至少攜帶了3枚手榴彈,那就是300多枚,那意味着寬不過1000多米的防線,平均每四五米,就有一枚手榴彈落下,哪怕隻有百分之十落入戰壕,也是一件讓戰壕裏的日軍無比驚悚的事兒。
等第一排士兵拼命投擲完身上的手榴彈,幾乎沒有任何間隔,第二排士兵已經沖到,端着已經上好刺刀的步槍,不再貓着腰,而是站直了身軀,沖鋒,用平生所能跑出的最快速度,沖向日軍陣地。
沒有響徹戰場的喊殺聲,因爲所有中國軍人,都将力氣灌注于自己的雙腿,屏住呼吸,怒睜雙目,拼力狂奔。
這一刻,速度,就是生命。
在一營爆發出全力沖鋒的這一刻,所有的火力壓制全部停止,數百米以外,從上校團長再到普通二等兵,而更遠的千多米外,從少将旅長到夥夫,不管看得清還是看不清,不知多少的中國軍人,目光全部停留在這片滿是硝煙的戰場上。
每個人,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既是緊張,又是激動,還有無比的忐忑和擔憂,那種複雜至極的情緒,可能很多人這一輩子都未曾有過。
隻要沖過這四十米,隻要這兩百多人在五秒鍾内跳入日軍戰壕,日軍就完蛋了,不管他們還有多少人。
但,和日軍打過不少次交道的772團官兵們更知道,日軍兇狠,和他們白刃戰,哪怕精銳如他們,都隻能五五開。
越過第一排投擲手榴彈的官兵們在少校營長帶領下穿過硝煙抵達日軍戰壕,抱着必死的覺悟,用力握緊三八步槍的同時,鼓足力量努力爆出平生最強有力的怒吼:“殺!”
然而,迎接他們的,不是曾經兇殘的日寇,而是,兵力不足200,滿面漆黑神情有些木然的日軍。
中國軍人在戰壕上,日軍在戰壕裏,四目相對。
日軍的眼神裏,再不是不可一世的盛氣淩人,而是,濃濃的絕望。
“殺光他們!”少校營長眼裏閃過一絲欣喜,大吼。扣動扳機沖着日軍就開槍。
“砰砰”中國軍人遲疑的時間決不會超過一秒,就集體扣響了手中的扳機。
絕望的日軍也在開槍。
雙方用的都是同一種單發步槍,清脆的槍聲響徹曠野。
戰壕上和戰壕裏,深藍色和土黃色紛紛栽倒在地。
不過,沒人退讓,就算沒有遮擋物,就算知道下一刻自己可能會随時死去。中日雙方的軍人就這樣在目光森然的對望中,毫不猶豫的扣動扳機,開槍。
兩軍相對,勇者勝。
打空彈夾子彈已經殺紅眼的中國軍人高舉着刺刀跟着他們的少校營長一起猛然朝戰壕裏猛然撲下,“噗哧噗哧”刺刀和肉以及“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刺刀和骨頭相觸的聲音甚至在那一刻蓋過了槍聲,同時也奏響了第二混成旅團這股殘部最後的喪鍾。
随着跳進戰壕的中國軍人越來越多,日軍的反抗也越來越虛弱,直至最後一聲絕望的慘嚎在戰壕裏被三杆三八步槍刺刀戳成了微不可聞的呻吟,整條防線上的日軍全滅。
陣地上,很突兀的陷入一片沉寂,靜谧得可怕的沉寂,除了彌漫在空氣中屬于雄性特有的粗重呼吸聲。
短短不過一兩分鍾的生死搏殺,卻耗空了絕大部分士兵的體力,很多人将刺刀插入日寇胸膛的那一刻,渾身都是癱軟的。
“我們,赢了。”渾身浴血的少校營長環視着周圍躺滿了土黃色、深藍色的戰壕,淚珠滾滾而下,喃喃自語。
繼而,他跳出戰壕,高舉手中的步槍,“我們,赢了。”
“赢了,我們赢了。”
“娘,我們赢了。”
“兄弟,我給你報仇了。”
一個又一個的士兵爬出戰壕,站在他們攻下的日軍戰壕邊上,和他們的營長一樣,高舉步槍,仰天長吼。
用盡他們渾身所有的力氣,哪怕大腦都因爲缺氧而眩暈。
“勝利了!”
數百米外的中國軍人們也高高舉起了步槍,和日軍陣地上的同僚們一起歡呼。包括他們的上校團長和少将旅長,都扯開了軍紀扣,用盡全身的力氣高聲歡呼:“我們,勝利了!”
至少兩千人的同一個動作,長槍如林,吼聲似浪。
千米外原本還在頑抗的日寇,被遠方傳來的吼聲驚動,看着中國人就那樣高舉着槍站在原屬于第一步兵大隊的陣地上,心理徹底崩潰。
772團用接近110人戰死,70餘人重傷爲代價,一舉啃掉那塊最硬的骨頭,徹底将殘餘日寇的信心擊潰,也促使了整個戰場上的日軍大潰敗。
那個首功可不隻是因爲王小強夏基霸開炮幹掉山下文,大部分原因還是這一戰。
随着小丁營長率先沖入日軍戰壕的第一營也被八十集團軍總部在戰後授予‘硬骨頭營’的稱号,甚至還得到了第二戰區的承認,那可是前所未有的現象。
實在是,幹掉第二混成旅團這個倒黴孩子的巨大戰功給山西老漢臉上硬生生貼了個金塊,就連看到山西老漢就皺眉、想着八十集團軍就犯惡心的那位大佬,也不得不連夜給第二戰區司令部發來賀電,又發了一堆勳章給各參戰部隊。
。。。。。。。。
這是個沒有星星的夜晚,原本應該萬物寂靜。
但,這座應該平靜的大山,卻是像尹藤陽太的心情一樣,沒法安定。
因爲,多了很多小老鼠,以及更多的捕鼠人。
老鼠想活,捕鼠人想除害!
老鼠原本以爲夜晚會成爲他們的保護色,會成爲他們最後的機會。
但老鼠太低估大山的艱險了。
就那種烏漆嘛黑的樹林,别說晚上了,就是白天,都得小心别被堅硬的樹枝挂傷,另外還得小心别一腳踩空摔下去。
何況,日軍根本不敢有任何照明舉動,這裏除了樹林和石崖,更多的是中國人,任何光亮都有可能成爲活靶子。
摸黑還要不發出動靜還想跑路,除非長雙夜貓子眼。
但顯然,老鼠們木有。
位于山上和由後方追擊而來的中國軍人同樣不敢輕易安睡,聽到黑暗中的動靜就打上一梭子子彈甚至打出照明彈。
噴吐着火焰的機槍時不時就在大山裏拽出一道暗紅色,慘叫聲和痛呼聲常常響徹山野。
不過,對于急于逃命和希望收割生命的中日雙方軍人來說,都很清楚,這種程度的殺戮,不過是開胃甜點,過了今夜,明日白天才是真正的盛宴。
充斥着死亡的盛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