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聲響稍息!
唐刀就站在那個唯一沒有刻錄墓碑的墓穴旁,繼續說道:“可能所有人都會有疑惑,究竟是誰會有這個殊榮,獨自葬于這個大墓穴中并由我這個一團之長親自扶靈,他究竟做出了怎樣的戰績?
那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們,這墓中人是誰。
他們,原本是一群逃兵!一群在自己長官帶領下離開陣地隻爲活命的懦夫!”
人群微微躁動起來。
但隊列中卻有不少人悄然落下淚來。
因爲他們終于知道唐團座親自扶靈的那些人是誰了,年輕的土豆更是早已淚流滿面!
一個小小的盒子,哪怕隻是灰燼,卻能裝下一群人,除了他的戰友們,還能是誰?
“是的,這墓中人并不隻是一個人,是将近一個步兵班,原川軍的一個步兵班。
我遇到他們的時候,他們正猶如喪家之犬,在他們的混賬團長的率領下抛棄戰友狼狽而逃,我四行團做爲廣德戰場執法隊,用機槍和軍令堵住了他們退路。
軍令森嚴,退即死!
更多的是爲了繼續苟活吧!在我一槍擊殺了他們的混賬團長後,他們跟着我重新踏上戰場,爲他們曾經的懦弱贖罪!
但請我在這裏向他們道歉,我承認,我低估了他們。
做爲川人,我不願意承認我的鄉黨會是一群懦夫,但做爲一團之長,我必須爲我并肩戰鬥的戰友們負責,我不敢将我的後背交給這樣一群曾經抛棄過戰友的人。
但他們,用鮮血和生命證明了什麽叫‘川人從不負國’,他們值得被所有人信任,哪怕他們曾經在一頭綿羊的帶領下軟弱過,怯懦過!
老鼠山一戰!
該支川軍部隊第七連、第九連兩個步兵連共283人死守我主陣地3号高地,而他們要面對的,是日軍一個整編步兵大隊在數十門火炮的掩護下的輪番進攻,最後還加入了半個騎兵中隊。
爲了攻下我3号陣地,日軍甚至不惜動用105榴彈炮對我陣地後方空白地帶狂轟亂炸,其目的不過是爲了阻止我派遣援兵。
整整一個白天,我唐刀麾下兩個川軍步兵連無一兵一卒支援.”
說至此,唐刀如此堅硬之人,都忍不住喉頭哽咽。
他想起了蔡勇冠交給自己的那個殘忍決定,正是在蔡勇冠的請求下,少年士兵在電話中瘋狂怒吼下,他命令自己的炮兵,将整個3号高地的峰頂幾乎炸成了粉糜。
正如當初郭守志預測的那樣,那一幕雖然唐刀再未提起過,但幾乎成了他的心魔,晚上做夢,都好幾次夢見那些他其實并不熟悉的川軍士兵們的樣子。
他們瘦瘦的,矮矮的,黑色軍服很破,背着一個其實已經不能遮多少風雨的鬥笠,臉上也是不健康的髒髒的,不像軍人更像一群爲了生活進城工作的農民工。
可他們都有着川人普遍都有的樂觀性格,哪怕是知道要打仗了,也都是一邊挖坑道一邊吐槽:“啷個怎麽辦俚!逃跑也是鍋死,隻能跟狗日的小鬼子拼撒!能活到是好,不能活,也是莫得辦法的事!”
280多人那!除了前期被拼命運下來的重傷員和像蔡勇冠這種少數幾個幸運兒,全部戰死了。
唐刀一直都知道,在他命令炮兵連開炮的時候,最少還有十幾名士兵是活着的,是他,親手把自己的鄉人和戰友送進了鬼門關。
看着唐刀此刻頗有些難以自已的情緒,澹台明月終于知道那一戰之後,唐刀爲何在自己面前極少提及3号高地戰情,哪怕是自己想記錄下他們的英勇,唐刀也總是找話題岔開。
當指揮官的,心腸都得足夠硬,但再如何堅硬,總有能将之戳得生疼的脆弱。
那應該是唐刀連回首都不願的戰場之一。
全場寂靜無聲!
後來加入的新兵們倒是都從老兵們哪兒聽過此戰,但卻不知道戰況竟然慘烈至此,不到300人抵擋一千多日寇輪番攻擊不說,日軍竟然還有可怕的105榴彈炮。
他們沒見過105榴彈炮,但見過75山炮,那一炮下去,方圓百米都不會有活人,105榴彈炮得有多可怕?
都不由得敬畏的看看自己身邊的川軍老兵們,這些人,咋活下來的?
老兵們在憂傷,新兵們在震撼,百姓們在沉默。
因爲中國軍隊退守山區,日軍的觸手還沒伸入大山,絕大部分百姓是沒有親眼見過戰争的殘酷的,他們很難想象105榴彈炮18公斤彈頭的威力,也難以想象出280餘人是怎樣在沒有支援的情況下苦戰一日的。
然後,竭力抑制情緒敞開心扉的唐刀告訴了他們。
“是的,3号高地一戰,第7第9連,不僅抵擋住了千餘日寇的輪番進攻,還當場斃殺日寇四百餘人,傷數百,但在日寇數十門重炮的轟擊下,亦身亦彈盡糧絕,工事盡毀!
除了被迫撤入山下坑道的重傷兵,其餘所有人都在時任第9連連長蔡勇冠的率領下,守在山頂繼續阻敵。
說是阻敵,亦是誘敵。
我至今還記得小兵土豆拼命在電話裏向我呼喊的:向我開炮!求你了,長官,向我開炮!
土豆是兩個步兵連用作弊方式留下的最小士兵,也是最後一名能向指揮部發出信号的通訊兵。
是的,在那個下午,我四行團炮兵連第一次全力開火,可我團的炮彈,不是炸向敵軍的陣地,而是炸向我的士兵。
那裏,除了我方十數人,還有200餘已經沖入我軍陣地的日寇。
他們以一換十!換二十。”
說到這兒,唐刀的淚突然流下。
但這一次,他沒有停,就像他在戰場上一樣,哪怕掀開的傷口已經是鮮血淋漓,依然奮勇前行。
“200餘日寇,和我們的戰士一起,在漫天炮火下,盡化作粉糜!
原本,這種傷亡比放在任何戰場,都是令人驚羨的,
可做爲指揮官,我卻沒有半點高興,因爲,從他們在我的軍令下走上戰場那一刻開始,他們就是我的戰友我的弟兄。
但那時,我的弟兄們都在我的命令下,被我四行團的炮彈給炸死了。”
“長官,我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土豆在隊列中大喊。“麻子鍋他們說了的,甯願被自己的炮炸死,也不能被日本鬼子的刺刀戳死!”
所有軍人臉色肅穆,換做是他們在當場,恐怕也會如此選擇。
包括已經見識過戰争殘酷的那些新兵!
原來,這就是戰争!
親而聽着唐刀這個大團長描述戰場的百姓們那一刻卻是集體頭皮發麻。
那他們面前站着的究竟是一群什麽樣的人啊!如此戰場,他們爲何不怕?
怕,當然怕!
但凡是人,在槍林彈雨和紛飛炮火面前,都會恐懼。
不光是恐懼死亡,更害怕母親難過傷心。
昨晚那位失去大兒子的白發蒼蒼老婦人,将頭死死的貼在兒子冰冷的額頭上,白發顫抖卻無聲的悲恸,不知道讓她身邊相陪的兩個女護士流了多少眼淚。
而戰場上敢迎着刺刀沖上去的官兵們在那一刻卻紛紛側開自己的頭,沒人敢去看老婦人的臉。
因爲,他們怕想起自己媽媽的樣子。
可怕又能怎樣?
因爲你懼怕,日本人就不會對你舉起刀槍?就不會殘忍的将你的孩子戳在刺刀上,就像是在野地裏抓到的獵物?就不會把村莊劫掠一空燒成一片白地?
不會,你越懼怕,惡魔就越兇狠。
而當你勇敢了,日本人這種奇葩生物就會退縮。唐刀率領着他們一次又一次擊敗日軍已經證明了這一切。
唐刀的聲音繼續響起:“戰後,我四行團組織人手收斂戰士遺骸,卻有十幾人再也尋找不見,他們的血肉早已和他們戰鬥過的陣地,和我中華大地融爲一體,再難分彼此。
我們隻能将沾染着他們血肉的泥土于廣德老鼠山3号陣地上建起一座英雄冢,并将其中一小部分帶走!
他們,盡數在此!”
“我先前說,他們是逃兵!是懦夫!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他們用犧牲洗刷了曾經的恥辱!
他們,是我川省好男兒,是中國軍人的楷模,是中華民族的英雄!
如此英雄,他們值不值得我唐刀親自爲他們送行?”
“英雄萬歲!”雷雄揮舞起手臂,厲聲狂吼!
“英雄萬歲!”
“英雄萬歲!”
不分軍人還是百姓,在這一刻都齊齊舉起臂膀,就像是舉起了自己的槍,向天空怒吼。
這一刻,讓現場的戰死士兵家屬心中都沒有先前那般悲痛了。
如果不是四行團,或許他們的結局最終也是個死,屍體還會被人像扔一條野狗一樣抛到亂墳崗!現在雖然也是人沒了,但卻又幾千上萬人在他們的墓碑前高呼‘萬歲’!
在死之後,能享受這種極緻榮耀,也是祖宗保佑吧!
“英雄,就得有英雄的待遇!聽我命令,原川軍七連連長衛東來,原川軍九連連長蔡勇冠出列!”唐刀目光炯炯,凝視着面前之軍。
“衛東來向團座長官報道!”衛東來大步出列。
“蔡勇冠向團座長官報道!”蔡勇冠大步出列。
“我在那一戰之後,向土豆承諾過,在未來必定重建你們兩個步兵連,哪怕你們不剩一兵一卒,我完成我的承諾沒有?”唐刀突然問道。
“長官,您的承諾已完成,此晉東一戰,我一營2連,沒有辜負諸長官厚望,殲敵200有餘!”衛東來挺直胸膛,驕傲的彙報自己所指揮步兵連的戰績。
顯然,那既是向唐刀彙報,更是向戰死于老鼠山3号高地的犧牲同袍們彙報。
“我二營5連,此戰殲敵140餘!”蔡勇冠則要言簡意赅的多。
實在是,那一戰中八個跟他一起下山的發小盡皆戰死,他到現在都還沒完全緩過勁兒來,一個以前有着土匪連長稱号的他變得沉默很多。
“不,我的承諾還沒完成!”唐刀卻是搖搖頭。“英雄已死,但英雄之魂不滅,我相信,有他們在,你們兩個步兵連,一定能成爲我團最優秀的步兵連之一。”
“從此以後,你們可以不叫2連5連了!”唐刀突然綻舌大吼。“莊參謀長,廣德鋼七連、老鼠山硬骨頭連軍旗何在?”
莊師散肅然出列,捧着兩面繡着金邊鮮紅色的旌旗邁着正步走了過來。
接過莊師散手上的旌旗,一一插上旗杆,而後唐刀和莊師散分别肅然雙手執旗遞向顯然還有點兒懵的兩人。
“衛連長,接旗!”
“蔡連長,請接旗!”
兩名上尉連長近乎顫抖着雙手接過屬于自己團隊的軍旗,面向驚喜萬分的自己麾下步兵連官兵,迎風一展,鮮紅色的軍旗上,“鋼七連”、“硬骨頭連”幾個金黃色的大字在朝陽下熠熠生輝。
隊列中兩千餘官兵雖然依舊是站的筆直,臉上表情肅穆,可眼裏閃着的豔羨光澤還是顯露出了他們的内心并不像他們表面那般平靜。
這可是四行團頭一遭授軍旗,更是首次爲兩個連級部隊授軍旗!
而在此之前,不管是營還是連,軍旗上都是四行團第幾營第幾連。
沒想到,兩個步兵連竟然都有了自己特有的軍旗和稱号,這絕對是巨大的榮耀。
隻是,豔羨歸豔羨,卻沒有一個人不服。
這些榮耀,都是用犧牲換來的。
283個人,最終活下來的不會超過40,還有不少缺胳膊少腿被迫退出一線,傷亡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五,戰死率達百分之八十,這不是誰都可以輕易辦到的。
這兩個川軍步兵連的表彰和獎勵,除了錢以外,唐刀一直沒有找到合适機會。
連軍旗,都是在鄭州之時就已經委托錢老闆他們做好。
終于,在800多烈士面前,唐刀徹底完成了自己的承諾,也算是去掉了一樁心事。
授完軍旗,唐刀重新站回烈士陵園最下面的高台上,看着面前在風中烈烈飄動着的兩面軍旗和數千肅然站立的官兵,深吸了一口氣:
“我之所以要在這個給烈士英靈之前,将這兩面代表着榮耀的軍旗授予這兩個付出重大犧牲的步兵連。
是因爲,我希望四行團全團有官兵要記住,爲什麽戰旗美如畫,是英雄的鮮血染紅了她。
戰旗代表的是榮耀,也是烈士們的犧牲精神!
人都會死,但未必都活過!
而英雄,縱算死去,也永遠活着!”
那一刻指着自己心髒的唐刀,聲音震耳發饋。
許多年後,當百戰餘生的老兵們回憶起那一刻,都忍不住喃喃念起自家團座所說過的那句成爲日後中國著名的名言:英雄,縱算死去,也永遠活着!
他們的團座長官沒有騙他們!
高聳于各個戰場的英雄紀念碑,每年清明時節,人們都會從四面八方彙聚而來獻上花環!
永遠年輕的士兵,被整個民族銘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