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遼國的齊王、大丞相,韓德昌在兵法上的造詣即使追不上老對手寇凖,那也絕不是凡俗的尋常人,當得知自己中了駱永勝的奸計之後,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鳴金收兵。
“敵不過四萬之數,即使是以逸待勞的生軍,終究是步卒,追不上咱們。先命全軍撤離戰局,待回到大營修整後我軍尚可再戰。”
怒歸怒、惱歸惱,韓德昌也并不打算在這種情況下和楚宋聯軍拼個魚死網破,他做出了最正确的決定。
隻要全軍撤回大營,好好修整三五天,馬上就生龍活虎,即使攻略河北困難,大不了他韓德昌也可以帶兵回國。
可是韓德昌沒有想過,駱永勝的軍中也有一支騎兵,還是一支重裝甲騎兵。
重裝甲騎兵這種作戰單位遼國當然也有,而且數量不多不少,一兩萬人還是有的,但是韓德昌一直不太能看得上。
究其原因就是因爲宋遼作戰中,遼國一直都是作爲主動進攻方,而南侵就到處是險關巨城,重騎兵的作用并不大。
二來呢,就是韓德昌是一個傳統的契丹貴族或者說遊牧貴族。
作爲傳統的遊牧貴族,并不是指他們多麽崇奉兵法中關于騎兵的侵襲戰術,而是他們更尊重馬。
重騎軍還有資格叫騎軍?
給戰馬批上六七十斤的重甲,再馱着一個同樣全身重甲,好幾百斤的騎手,跑起來連原先一半的速度都沒有到,那還談個屁的兵貴神速。
而且跑不了一個時辰就得駐足歇腳,一天推進不了二百裏,這樣的仗韓德昌打不出來。
傳統的遊牧文化也不支持他們打這種仗。
靠這種速度,還拿什麽來打秋風,拿什麽以最短的時間來從南邊的鄰居家中搶糧搶人。
這也是爲什麽,契丹之後的女真,女真之後的蒙古,他們往往都不會保留大量重甲騎兵這一作戰單位的原因,即使在艾因賈魯戰役中吃了大虧的蒙古,在統一中國後也沒有大量督造重裝甲騎軍。
徐常北伐,元廷逃離北京,速度那可謂一個快。
或許從入主中原的那一刻開始,這些遊牧民族就時刻做着快速撤離的準備,所以輕騎永遠都是他們的根,是一種植入骨髓難以理解的文化。
最離譜的大概莫過于清末,蒙八旗向着馬克沁重機槍陣地的亡命沖鋒了,馬蹄踏地聲和着重機槍子彈退殼的脆響,成爲了遊牧騎兵在曆史舞台最後的絕唱。
但現在,韓德昌不得不搶在旭烈兀之前,提前品嘗到被重騎軍沖陣的痛苦。
鏖兵近兩個時辰的遼軍早已經筋疲力盡,哪裏還有力氣攔得住以連環馬爲箭頭,混着三千名威虜軍老兵精銳騎軍的聶方,整個側翼直接被鑿穿,留下一地令人望而生畏且惡寒不止的碎肉。
“殿下,咱們要撤了。”
親兵統領拉着韓德昌就要跑路,後者雖然一臉的震撼,但卻還沒有失去方寸。在親兵的護送中不忘發号施令。
“調一萬軍殿後,用戰馬做肉牆,勢必攔住這支突騎。令,前軍不可動搖,正面予宋軍阻擊,中軍徐徐後撤,左右兩翼保護中軍回撤,邊打邊退即可,所有辎重後勤等物一律抛棄,不可貪戀。”
事已至此,大敗退成了定局,韓德昌并沒有選擇死戰來個殺身報國,不是他怕死,而是韓德昌深知,一旦他死了,這十萬契丹的健兒就要永遠留在河北,魂斷中原了。
他把這十萬人帶出來,就得盡全力把十萬人再給帶回去!
哪怕隻帶回去一半,韓德昌回國自盡的時候,也可以死的踏實許多。
因此,僅沖這一點,韓德昌都不能死在這,他得活着撤出去。
帶軍沖陣的是聶方,而帶破陣騎充任攻堅箭頭任務的則是駱成英。
原破陣騎的統領是駱成武,後來成武去了福建,這個差事就交給了他。
小夥子很争氣,對得起他作爲駱永勝義子的身份,逢戰必親冒矢石,陷陣在前。
看到韓德昌的大纛北撤,駱成英催馬更急,面甲下僅僅露出的一雙眸子似有火在燃燒一般,極其熾烈灼熱。
刀指大纛旗,駱成英雖因箍着面甲無法大喝,但身後五百騎卻心靈相通,緊随其後。
遼軍如海潮般湧上,雖明知攔不住,卻也個個悍不畏死,硬生生以血肉之軀來擋破陣騎的錐角鋼刀。
尤其是韓德昌的親衛營,更是舍身與馬蹄之下,甯可着被活活踩死,也要刀砍馬蹄或者抱住戰馬,拖累其沖鋒的勢頭。
連環馬的毛病出來了。
一旦有兩到三匹馬倒地,那麽十騎皆不可動。
在遼軍如此舍生求死的自殺式阻攔下,五百破陣騎陷入了血肉泥沼之中,寸步難行。
趕等駱成英帶着人把鐵環解扣拿下,那韓德昌的大纛早已遠去,依稀隻有一抹掠影。
身邊,聶方奔馳而過,留下一句話來。
“三公子且待,末将前去追殺。”
說罷,白駒掠影,聶方已帶着三千騎繼續向北追殺。
今日說什麽,也要把韓德昌留下!
遼軍悍勇,楚軍一樣不遑多讓。
聶方帶的三千騎還是威虜軍的老兵,是百戰餘生的精銳,無論是戰鬥意志還是戰鬥素質,都不比此刻戰場上任何一支軍隊要遜色,雖然前進的勢頭沒有破陣騎那般如雷擊木,無可匹敵,但也不是早已困倦乏力的遼軍能堪敵手的。
這一追,便追了足足三個時辰。
從正午追到了夕陽西下,追到月牙初露,月升日落。
總算趕在徹底入夜前追了回來,但聶方卻是一臉的灰敗喪氣、手裏拎着一顆滴血的人頭。
“聶将軍凱旋歸來,緣何不喜?”
駱永勝親身相迎,大惑不解。
按說韓德昌的腦袋都砍了下來,聶方這是立了莫州之戰的頭功,怎麽這幅表情。
“大王。”
聶方單膝跪地,抱拳垂首:“末将愚蠢,被那韓德昌以喬裝伎倆騙過,這顆腦袋,是他兒子的。”
最後時刻,韓德昌玩了一手金蟬脫殼,或者說是含淚允了自己兒子李代桃僵之計。
因爲聶方是威虜老兵,跟韓德昌打過不少次交道照面,知道韓德昌長相,韓德昌兩次與親衛營分兵喬裝都被識破,不得已才在最後關頭和自己兒子換了甲胄。
父子血親,長相八成相像,也就難怪聶方沒有識破。
任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時候,韓德昌竟然會拿自己兒子來做替死鬼啊。
“末将出征前立過軍令狀,末将和韓德昌的腦袋,一定會帶回來一樣,現在末将沒有完成任務,這就下去領死。”
聶方是個狠人,站起身就要離開去赴死,被駱永勝摁住肩頭。
“聶将軍,你那是口頭立下的,孤不認作數,再說了,區區一個韓德昌,哪裏比得上你性命重要,好了,安心回營修養,明日一早,咱們還得繼續銜尾追殺呢。”
“大王.”
“去吧,今天的功,孤給你記着呢。”
趕走感恩萬分的聶方,駱永勝轉過身就擰起了眉頭。
韓德昌沒死,這場仗就沒法竟全功啊。
雖然遼軍已經全面崩潰,楚宋聯軍銜尾追殺之下也是戰果頗巨,可終究難以做到全殲。
小看了這些蠻夷啊。
正自煩心,忽聽腳步聲響,駱永勝轉頭看去,卻是一身戎裝的寇凖。
二者相望對視,各自沉默許久。
最終,四隻手掌握在了一起。
“契丹賊,趕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