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斜,秋風盡染山林。
長河流新月。
柳平站在河畔遠眺,自言自語道:“如果跟人在這裏擺上一場,一邊論道,一邊飲酒,倒也别有一番韻味。”
“你馬上就要死了,何必想那麽多。”
巨人在半空譏諷道。
它的形體是那麽龐然,然卻沒有人能看見它。
柳平歎口氣道:“真是個煞風景的家夥。”
一行行燃燒的小字浮現在他眼前:
“你失去了‘見聞如名’之術,換回了你所擅長的卦術。”
“距離曆史記載者抵達還有一定的時間,如果可以,請算出該時間,因爲本序列無法展開超時空感應,否則一定會被你對面的噩夢之王察覺。”
柳平一眼掃完,伸手彈了彈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塵。
這彈指有個講究。
隻有懂得門道的人才知道,像柳平這樣的卦術高手,一彈指便掐算出天幹地支,二彈指顯露九宮八卦,三彈指連你隔夜飯都算出來。
六藝是人間界的最高文明結晶,再朝後說,人間界是六道輪回的核心世界,隻因它生萬物,養一切衆生。
而卦術高居六藝之首。
在這樣的世界體系之中,卦術能居于人間諸法的至高之位,可見六道衆生對它的認可。
當然,算卦也有諸多門道與講究,并非一掐指就能知曉一切。
——柳平也不例外。
所以他笑着開口道:“老兄,你把我送回來,卻不知此時是何年何月啊。”
巨人俯瞰着他,以戲谑的口吻道:“難道你想去未來?不,未來的六道輪回可不得了,我不會讓那些人關注到這裏發生的事。”
“所以我們在過去。”柳平若有所思道。
他的手指又動了動。
巨人道:“可悲的凡人,你以爲我不知道?在六道輪回世界,你如果死了,是可以去投胎的——但現在我會封住你的魂魄,當你死亡之時,你的魂魄也會随之一起滅亡。”
“很合理,很合理。”柳平撫着手掌笑道。
他眼前不斷跳出一行行燃燒小字,這些小字如同瘋了一般,不斷的朝上刷去,隻爲給新的信息騰出地方:
“你發動了一次推演。”
“根據卦象的預示,你将死于霜寒滅體;”
“你對噩夢之主說了一句話,再次發動推演。”
“根據卦象的預示,你将死于烈火油烹;”
“你活動了一下身體,朝噩夢之主露出微笑,這讓它很不爽,與此同時你再次發動了推演。”
“根據卦象的預示,你将死于萬刃攢身;”
“你說出了附和它的話,然後發動了推演。”
“根據卦象的預示,你将死于心脈斷絕,以及剝皮之刑。”
“……”
柳平伸了個懶腰,兩柄刀挂在他腰間,風一吹叮當作響。
這噩夢之主真是個老兔崽子。
單單在殺自己這件事上,它就能想出這麽多毫不重複的法子。
“對了,你難道不好奇我要說的那個秘密?”柳平問道。
巨人嗡聲道:“這是一次交易,我允許你死在這裏,而你要告訴我那個秘密——如果你不說,我有千般手段折磨你。”
柳平道:“聽好了,我要說的秘密是這樣的:”
“你把精力放在我身上實在是浪費時間,因爲那處靈魂發源之地正在被一具從虛空神柱爬上來的怪物毀滅,它将汲取那裏的所有力量。”
說完他将雙手背在背後,十指彼此一觸。
剛柔之際,義無咎也。
好卦象!
柳平收了手,心中默默朝後推演。
隻見巨人猛地擡起頭,朝無邊的虛空望去。
它仿佛能看見什麽,以滿是殺意的語氣說道:“竟然是真的,那個家夥究竟是什麽?它趁我玩樂之際,就搶了那些屬于我的靈魂……”
說完它仿佛動了一下,又立刻頓住,朝柳平望來。
——這裏的事還沒結束。
“對啊,它在搶那些本屬于你的靈魂。”柳平雙手背在背後,輕輕的動着。
自己沒騙它。
那個靈魂發源之地,确實是毀滅于巨大戰甲之手。
煉獄的舊日神靈們也被它幹掉了。
因此,煉獄的神主才不得不回到神柱上休息,等待未來。
這是曆史中正在發生的事!
巨人俯瞰下來,開口道:“現在該送你上路了。”
柳平對上它的視線,笑道:“我還不想死啊,或者說,你覺得我該怎麽死?”
他的手指微動。
——自己将死于天雷的劈擊。
巨人道:“我想讓你——”
柳平打斷他道:“我早就不是一名修行者了,在看過無數的文明之後,我覺得總有一天,你們會敗給人類。”
指彈,指屈,日已落,夜幕升,雲如蒼狗,月臨照。
卦成。
巨人失笑道:“可悲的凡人,你完全不理解凡人與噩夢之間的差距。”
柳平那修長的手指慢慢活動着。
這一次,自己将死于血肉之軀的暴走和異化。
不行。
必須再換。
“差距确實有,但也有希望,我們人類隻要有希望,就永遠不會放棄,早晚可以赢。”他認真的說道。
希望麽……
巨人沉默了一息,開口道:“我要走了,現在告訴我,你一生之中最絕望的時刻是什麽時候?”
柳平雙手一觸。
——新的推演結果出來了。
很好。
就是這個。
這是唯一的機會!
隻見巨人身上冒出一道微光,彙聚在柳平身上。
這道奇詭術法不是柳平能抵抗的。
他身上頓時騰起一道光影,凝聚成一幅過往的畫面——
一個嬰兒。
當他還是一個嬰兒的時候,雙目失明,天生缺少一隻手。
他被投入水中,在毫無辦法的情況下,眼睜睜的等待着死亡降臨。
——這便是柳平一生中最絕望的時刻!
畫面散去。
巨人的語氣中多了一分快意:
“原來如此,這就是最初的你麽?很好,我會讓你再次體會那種感覺,它叫做絕望,我希望你記住絕望的滋味。”
“在你生命的最後,你要明白,人類永遠不會有希望的。”
它身上冒出成千上萬的觸手,在觸手的末端睜開豎瞳,齊齊望向柳平。
柳平背後的手猛然松開。
一行燃燒的小字停留在虛空之中:
“你算出了最後一卦。”
“你沒有再做出任何改變,接下來,你将——”
柳平來不及看完,整個人忽然不斷縮小,最終化爲一個嬰兒。
“看啊,我讓你回到了那個最讓你絕望的時刻,不過還有一些不完美。”
巨人嗡聲說着。
嬰兒的一根手臂忽然消失,雙眼也籠上了一層灰暗。
“一個獨臂眼盲的嬰兒,溺水而亡,這就是你最絕望的時刻——”
“現在,我把這一場死亡送給你。”
話音落下。
撲通!
嬰兒被投入水裏。
平靜的水面泛起漣漪,水波朝四周散開,漸漸歸于平靜。
巨人漂浮在天空中等了好一會兒。
時間不斷流逝。
它看到嬰兒的雙目逐漸合上,不再掙紮。
忽然。
巨人感到了某種無趣。
自己身爲噩夢中的王者,竟然在這裏對付一個人類嬰兒。
明明還有非常重要的事。
那個已經爬到靈魂發源之地的巨大铠甲!
它究竟是什麽?
巨人擡起頭,望向虛空道:“結束了……也是時候回那根神柱,去看看究竟是誰敢搶那些靈魂。”
趁着這時。
安德莉亞忽然冒出來,沉下水底,親吻了一下嬰兒。
“記住,記住它爲什麽要殺你,記住它在這裏做的一切,以後你會明白!”
她飛快傳音道。
嬰兒閉着眼睛,仿佛什麽也不知道。
這時巨人的聲音響起:“聖靈……放棄吧,你們都不會有希望的,我可以保證這一點。”
巨人伸手一抓,将躲在虛空中的安德莉亞抓住。
它又朝水底的嬰兒望了一眼,隻見嬰兒正在承受最後的絕望,然後——
嬰兒斷了呼吸。
巨人滿意的點點頭,這才沖天而起,穿透世界的天穹,頓時不知去向。
一息。
兩息。
三息。
水流深處。
嬰兒猛然睜開眼。
盡管他什麽也看不見,但雙目失明這種事對于他來說分外熟悉。
他緊緊閉着嘴,身形順着湍急的暗流慢慢滾動,直到某刻脫離了水流,緩緩落在一處較爲平坦的水中岩石上。
一行行燃燒的小字浮現在虛空中:
“你通過不斷改變行爲和語言,讓對方産生了無數種殺死你的念頭。”
“你通過卦術知曉了各種結果,并選擇了其中一種。”
“嬰兒溺水——”
“這是唯一能讓你繼續堅持一會兒的死法,它對于你來說是最痛苦的過往,充滿了絕望。”
“你停止了任何舉動,認定了這種死法。”
“推演結束,一切開始實現。”
“你是一名嬰兒。”
“你在承受窒息的時候發動了胎息之法。”
“這是嬰兒在母體之中自然掌握的天然之法,因此你可以繼續支撐一會兒。”
嬰兒閉上眼,全神貫注的做着胎息。
安德莉亞的聲音回蕩在他耳邊——
“你要活下來!”
“活下來,去未來見我,才能獲得那一縷戰勝它的希望!”
“……活着,直到曆史記載者到來!”
嬰兒放下心念,繼續做着胎息。
他感覺自己堅持不了多久了。
——堅持啊!
爲了那一縷未曾有過的希望!
時間在不斷的流逝,如同那些從嬰兒身上拂過的水流。
他的意識開始模糊。
最後一刻。
氣息徹底斷絕的時候,忽見一行行燃燒小字冒出來:
“有人來了。”
“他正在窺探你的過往。”
“你的過往形成了一幅畫面,被對方和你自己知悉。”
一幅畫面在嬰兒面前展開。
在畫面中,站着一個奇怪的人。
——小醜。
他臉上畫成蒼白之色,眼眶深黑,身穿五彩斑斓的戲服,腳踩一雙尖頭靴子。
他在戰鬥中,朝着圍牆下的幾名對手道:
“說來真是好笑,我生下來的時候是個獨臂瞎子,被家人扔到河裏喂魚,明明就快淹死了,卻被一個多事的老頭兒撿了起來,然後教了一身本領——”
“這才有了今天的緣分,能與你們相會于此。”
畫面再次一收。
一道聲音随之響起:
“就是這個時刻,沒有錯,總算趕到了。”
下一瞬。
不知道爲什麽,嬰兒總覺得有什麽事情發生了。
死亡的感覺漸漸遠去,不再如陰影一樣勒緊自己的喉嚨。
忽然。
嬰兒感到自己被兩隻手臂托住,一下子從水裏抱了起來。
他情不自禁的張開鼻口,急促呼吸不止。
一道蒼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這個娃兒真可憐哩,竟被扔進河裏,不曉得是哪家的大人那麽狠心!”
“讓我看看,雙目失明,獨臂,經脈有缺——”
“麻煩了,這給誰都不會養。”
“衆生皆苦,無有出期,無有出期啊,我這一救你,你就要受盡世間的苦了。”
一雙目光落在嬰兒的身上。
嬰兒隻顧大口呼吸,補充着之前所缺失的氧氣。
他看不見對方,但無比清楚這一幕是什麽時刻,又正在發生着什麽事。
那聲音歎了一口氣,說道:
“世間如此苦楚,你還是想留下來,也罷,老道今日便救你一場。”
青白的月光下,老人将嬰兒抱在懷裏,大步走向遠方的村落。
(本章完)